應悟金瓶是夢 一僧一道重逢正文完)
卻說普靜老禪師領新受了戒的西門慶出得迎仙閣,卻並不往西下山去,反而引著他順崖邊朝東南行進。須臾到一處獠牙樣齜進海裡的大石,普靜將九環錫杖杵在地上,吩咐西門慶道:“今你入我佛門,須得將這一生業障盡數還清,方能明心見性、離一切相。普陀山是我觀世音菩薩道場,你便面南,向菩薩做取相懺,發露此生諸般罪行惡孽,以求菩薩顯瑞相、消你罪業。”
西門慶便跪坐在崖邊,將自己前半生如何痴迷酒色財氣、與人鬥狠殺傷、最終為情所困、絕望看破的經歷敘述一遍,卻不敢提“徐應悟”三字,只怕變了顏色,叫老禪師看出他塵緣未了。
普靜待他說完,竟冷笑一聲,將那百十斤的錫杖跺地一震,厲聲道:“避重就輕,含糊其辭!孽障,你還想抵賴?!”唬的西門慶縮身一抖,思想片刻,又補道:“弟子為圖一瞬歡娛,與□□合謀殺其親夫,犯下殺人重罪,甘願領罰、承受殺生果報……”普靜仍不滿意,圓瞪牛眼吼道:“還有!休得狡詐隱瞞!”西門慶疑道:“為果腹所殺牲畜、踐踏螻蟻之類,亦算在內?”
話音剛落,那普靜忽地橫眉立目、兇相畢露,向腮邊一把薅下粘的假須,露出一張方口大耳、食肉餐魚的兇蠻黑臉,掄起錫杖指著西門慶吼道:“兀那鳥人!你同灑家這禪杖老實說話!我武松兄弟不是你殺?!今日便要你為我兄弟償命!”
看官聽說,這喬裝改扮將西門慶騙入空門的,卻是哪一位煞星?原來,這位便是因搭救林沖得罪了高俅,火燒東京大相國寺後流落草莽的花和尚魯智深。武松打孟州牢城遇赦返鄉途中遭徐應悟與西門慶陷害追殺,走投無路之時,曾蒙二龍山寨主魯智深與楊志收留。武松與魯智深一見如故,兩人把酒共話,一條鋪上抵足而眠,十分投契。
一日武松吃醉,沒來由抱住魯智深大哭道:“武松心裡有了和尚哥哥,無奈身負血仇,不得自由。西門慶那廝一日不死,武松一日不得解脫!”
魯智深聞言心如鹿撞,再睡不著,輾轉反複了一夜,到次日想要問個明白,武松卻像有意躲避,告辭要投梁山去。魯智深與楊志苦留不住,只得由他去了。武松走後,魯智深屁股上長釘子似的整日裡坐臥不安,苦捱了半月有餘,終於耐不住要去尋他,才一下山,迎面卻見身負重傷的林沖,捎來武松骨灰一甕。
魯智深痛悔不已,發下重誓要誅殺西門慶、為武松報仇。他殺到清河縣城撲了個空,又多番查訪、行遍山東一省十三縣,終於覓得西門慶行跡,卻見這鳥人已臥病在床、奄奄一息。單單一仗結果了這廝狗命,難解心頭之恨,他便生出一計,扮作得道高僧,騙西門慶辭六親、舍家園,毀其身體發膚,令他變作孤魂野鬼,死也不得歸處。
西門慶何嘗識得這假和尚是何許人也,只道梁山且有未剿清的賊寇。可武松確實並非死於他手,是何永壽假扮他與賊周旋時下的手。不過事到如今,強辯這些細枝末節已無意義。西門慶原就看破生死,故而震驚之餘,竟不十分畏懼。他瞧見這兇神提及“武松兄弟”時眼含熱淚、滿臉悲楚,不由得慼慼然感之憐之,心道你殺了我又如何,便是把世界顛倒個顛倒兒,他也再回不來。
西門慶既知大限將至,於是提氣打坐,闔眼頌道:“平生富貴風流,敢奸嫦娥盜禦酒。驀然回頭,只把手足換了山盟。蓬萊一夢隨風去,應悟人間一場空。”
那魯智深將禪杖高高揮起,正待砸下之時,忽聽得“只把手足換了山盟”一句,稍一晃神,手上力氣便卸去大半。禪杖擊中西門慶顱頂,立時鮮血淋漓,魯智深使禪杖又一挑,將他拋下山崖,擲入海中。
卻說天地間有一處自在之所,不在三清上境,亦非三界人間,乃是女媧煉石補天時幻化出的一塊福地洞天。在這大荒山無稽崖上,有座青埂峰,峰下有一無材補天、被女媧娘娘棄置的巨石,經年累月吸取日月之精華,漸已通靈。
一日,正當它自怨自嘆之時,老遠見一僧一道攜手挨肩而來。待二人走近,那石方才看清,原來是一個癩頭和尚與一個跛足道人。那和尚生得神儀俊秀,風度翩翩,一雙桃花美目寶光四溢,美中不足頭頂卻有老大一塊血痂;那道士亦劍眉星目,神采英拔,唯獨右腳拖曳在地,一步一跛。
道士眼不看路,只一味偏頭瞅著和尚痴笑。行至石下,道士忽地停下腳步,攔腰將和尚帶入懷中,撒痴道:“就在此處將就將就兒罷,嗯?我走不動了。”說著竟推著和尚肩膀,把他按在石上,勾頭便吻。親了一回不夠,又順香腮往脖頸兒裡啃咬。和尚嗔道:“急死你了!走不動,倒幹得動這醜事!”那道士便滿口心肝命肉叫喚著,扯開和尚身上衲衣,一路啄吻向下。
那頑石不通人事,自然不懂這兩人作何勾當。
只見和尚一口咬在道士肩頭,發狠用力研磨,直到口裡滲出血來才鬆口。道士仍是不惱,連哼都未哼一聲,只扳了他下巴,伸舌頭將他貝齒上沾染的血舔舐幹淨。
“還恨我?”道士抵住他額頭顫聲道,“再不解氣,這邊兒也咬一口。”和尚滿眼委屈,切齒道:“你當我心疼你?”道士只顧細細看他,眼都不捨得眨。
和尚漸漸迷離了眼,香汗淋漓的脊背抵在頑石上,將那塊石烙得如同火熱。頑石只把石心都酥透了,如此便開了竅。
和尚忽地急喘幾下,要哭似的嚷道:“我死了!”身子便癱軟了,直往下滑。道士見狀將他抱在懷裡席地而坐,讓他摟住自己脖頸兒,兩人疊股交叉著腿坐在石下。
雲停雨歇過後,兩人穿了衣,手拉手並排倚坐在石下。道士小意兒軟語溫存,哄了半日,那和尚終於開口道:“怎的跛了?”
“不妨事,方才見著你身影兒,跑得急了,空崴一下。下山找個正骨師父,卡崩一聲,便好了。”
“你自下山去吧。”和尚垂眼道,“這仙門密境倒還清淨宜人,我哪也不去,就在此處修行。”道士捏他手道:“那我也不去。往後我再不離你半步,一千年一萬年只賴著你。只是這荒山密林裡難有臥榻床鋪,行事多有不便……”
和尚翻眼笑道:“賊短命!從前罵我整日想著那事,如今我終於看破,你又來了。我死也不願回那傷心地,你那蓬萊仙島亦容不下我,不在此間,卻往何處去也?”
道士道:“如今你我勘破生死,才得重逢。既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為何偏在此一處耽擱?你不願回大宋朝,不如我們另在人間尋個富貴繁華的所在……”
和尚嗔道:“這便是教我翻悔還俗、再墮紅塵的意思,你當我不知?”道士笑道:“非也非也,是教你下降人間,渡世人出苦海去也。”言罷起身,兩手拽那和尚。
兩人又攜了手正待飄然而去,卻聽頭頂上傳來一聲呼喊。那頑石方才聽覷得一番風流道場,如今凡心大動,便口吐人言,向一僧一道求道:“二仙師留步!弟子粗蠢,不得見禮了。弟子久聞人間繁華,心切慕之,懇請二位仙師攜弟子下降凡塵,在那富貴場、溫柔鄉裡遊歷一番,以償平生夙願。”
那和尚搖手道:“紅塵中雖有些樂事,卻如甜夢醉人,到頭來不過一場虛空。還是不去的好。”
道士卻道:“他人說來終覺淺,須得他自身經歷一遭,方才曉得。如今恰有一段風流公案正該了結……”說話間施展法術,將那頑石幻化成一塊雀卵大小的晶瑩美玉,欲往袖裡夾帶。
頑石一心惦記和尚香肌酥骨,只想挨著他,便又出聲道:“大師,你教那位師父袖了我罷,他身上香暖。”和尚接過那蠢物,揣在懷裡,嗤笑道:“又是一淫根孽種。”
道士便攬了和尚腰身,二人禦風駕雲,卻不知投奔何方何處去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