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昆子道破天機西門慶錯認應二
自此西門慶便在何府東廂院子裡下榻,他左思右想,生怕徐應悟哪日回來遇不著他,因此不敢離開清河,只得叫平安兒、來興兒、棋童兒等幾個小廝代他往各縣鄉尋訪。鋪上仍由玳安兒打理,同舊時一樣,西門慶隔三岔五與他清查算賬,其餘時候便整日在西門府蹲守,看著夥計們拆除廢墟、填平溝坑,將千瘡百孔的爛地重整修複,造屋匠人於原地打了基石,依原樣兒重起房屋。
起初他抱著極大的希望,每每收到小廝們傳回的信,“東平查無此人”、“泰安查無此人”、“濟南查無此人”,他總免不了跌落深谷,消沉好幾日;後來他便生出些妄念來,想著“我再不抱希望,說不定反而有意外之喜”,於是再不做任何指望,收到了信便假裝不在意,總要拖個半日才拆,結果卻依然是一場場空。
後來張松鼓搗著何永壽告了重陽探親假,與他一同上京尋訪徐應悟來歷故舊。他二人走時帶去何府半數僕從,只餘下一些丫頭婆子。嫌冷清寂寥的,卻並非西門慶一個。
這日用罷晚飯,西門慶早早打發了下人,正待閉了房門、擺弄他近日沉迷的木雕把件兒,卻見玉昆子揹著手往他院裡踱來。看官不知,這玉昆子閑來無事最愛找人講道,顯擺他的法術道行,從前張松常與他一談一整日,到晚夕各自回主人夫婦房裡伴寢,倒十分和諧美滿。如今張松不在府上,白日裡玉昆子無人作伴,總覺煩悶無趣。近來他與西門慶常打照面,一來二去混得熟了,便不請自來,欲同西門慶探討探討。
西門慶興趣寥寥,只聽著他絮絮叨叨講些神神鬼鬼的奇聞異事,低頭怔怔不語。玉昆子講著講著總收不到回應,亦覺無趣,他順著西門慶目光所指,見桌上攤著一大張碎紙片拼成的文字兒,細看之下卻與尋常書法大不相同。
“這可是那位應先生手筆?”玉昆子眼前一亮,拱手請道,“可否借貧道一覷?”西門慶想起徐應悟失蹤前便是與這人一處計較,心裡陡然升起嫉恨,搶過那紙藏在身後,面露不悅道:“私人信箋,恕難從命。”玉昆子並不難堪,竟一臉羨慕道:“貧道福薄,沒這緣分得仙家眷顧……”
“嗯?”西門慶疑道,“甚麼仙家?”玉昆子眨眼笑道:“大官人不必同我見外。貧道自幼修行,雖不敢稱慧眼,倒也有些見識。應先生絕非肉眼凡夫,準是一方上仙真人。”
西門慶聞言先是一怔,而後啞然失笑,只當這道士裝神弄鬼,專撿人愛聽的,說來騙錢而已。可轉念一想,又忍不住接道:“此話怎講?”
玉昆子白話了半日,終於得到句反應,不禁得意,便盤腿往桌前一坐,故作玄虛道:“修道之人自有神通,大官人不必相瞞。旁的不論,我只問大官人一樁:應先生可有來處?”
西門慶轉眼忖道,是啊,應二哥出事那晚,徐應悟偏巧適時出現在花園裡出個子醜寅卯來。玉昆子見他沉吟不語,便知戳中他心事,又說道:“應先生憑空裡現世,又於大火中消失不見,出沒無常,竟好似不受肉身束縛一般?”
“他乃應家老三,爹孃過世後得好人家收養,於京城高門大戶裡長大,怎的沒來處?休得妖言惑我。”話雖如此,西門慶卻不由得蹙眉咬唇,心裡犯起嘀咕。玉昆子搖頭“嗐”道:“你家松哥兒也是這話。你可知,何大人早差人往京裡查問再三,沒有哪一戶姓徐的人家,養過這樣兒的孩兒。松哥兒只是不肯信,此番他親去追尋,你且等著看罷。”
西門慶只覺背後冒起涼氣,無風兀自一哆嗦。玉昆子道:“大官人當真不知?不過您勿需懼怕,他不是那無影兒的精怪。那日他教我與公孫勝那廝周旋,所指之人、所料之事分毫不差,我便起了疑,特意使法術望了望他,見他影兒一如常人,眉目間紫氣充盈,頗具遺世之風。我不禁慶幸得見真人,便直問他,‘先生插手凡塵俗事,不怕洩露了天機?’你道他如何答我?”西門慶張大兩眼,巴巴催道:“如何?他答你甚麼?”
“他道,‘我來,便是為這一遭。’”玉昆子篤定點頭道,“當時懵懂,如今想來,應先生必是哪位上界仙家,化形下降人間,來歷劫修行的!如今水裡火裡走過一遭,道心既成,自然羽化飛升,迴天上去了。”
西門慶痴愣愣呆望了半晌,忽地想起甚麼似的,一發彈跳而起,沖出門去。玉昆子在他身後連聲叫他不住,詫異之餘,又想起“上仙”留下的真跡來,便偷摸兒拎起那張大紙,虛眼唸了一遍,完後手指叩著桌兒自言自語道:“瞧瞧,瞧瞧,不是打天上來的,哪能知曉這些!”
卻說西門慶星夜沖出何府,直往鋪上拍門將玳安兒叫起,非要這會子往水郭村去。玳安兒見他一臉焦急,以為有甚要緊事,便駕了車,連夜送他一趟。
車到菜園子小道兒前,西門慶跳下車撒腿便跑,腳下一崴,連滾帶爬跌撞至應大木屋門首,咣咣砸門。應大驚跳而起,開門一見是他,頓時窩火掉了臉。
西門慶揪住他領口急問:“你家可有老三?你底下一對雙生子兒?”應大甩手將他搡出老遠去,沒好氣道:“滾你孃的臭斷袖!你害死我兄弟一個不夠?瘋魔了你!”
“你家可有送人養的老三?”西門慶頓足叫道,“與你種地的可是你家老三?”應大撲上來便要揍他,幸被玳安兒攔下,兩人撕扯在一處,西門慶在旁仍不住叫喚“你家老三”。應大邊與玳安兒推搡邊吼道:“我家只我兄弟兩個,哪來老三?你他孃的打小兒在我家廝賴,你不知?裝的甚麼蒜來?”
西門慶聞言怪笑兩聲,隨即腿一軟,癱坐地上抱頭大哭。玳安兒好容易按下應大,急忙來拽他,才把他拖將起來,他卻眼前一黑,搖晃了兩下便一頭栽倒下去。
醒來時已天光大亮,西門慶使全力撐起上身,見自個兒身處一間拙樸小屋。他揉揉眼下得床來,推門便聞見炊飯飄香。沒走幾步,眼前又現一間簡陋土房。他走進去,照見灶前那個熟悉的身影,猝不及防心便提到了嗓子眼兒口,眼淚一下湧了出來。西門慶緊走兩步上前,張開雙臂撲在那人背上,直把臉往人後心裡鑽。
冤家,你在這兒啊,叫我找得好苦。他心裡唸叨著,口裡卻被酸鹹淚水噎得出不了聲兒,只抽著氣好一陣嗚咽。
“狗爪子拿開!你找個好大夫仔細瞧瞧罷!不看我兄弟面上,打得你臭死!”應大咬牙忍耐良久,終於煩透了,振臂將他甩開。
原來,昨夜裡西門慶鬧那一場,護院的黃狗應聲狂吠,叫來了同在菜園子裡住著的錢串兒。全靠西門慶打發他出城時送他的銀子布匹,如今錢串兒與應家合夥兒開了個燒烤小買賣,與應雪花的親事也定了日子。見西門慶昏厥躺在地上,錢串兒慌的直拍大腿,趕忙與玳安兒兩個把人救起,又好說歹說求應大收留他一夜,替他請了村裡的郎中來。郎中問了病情,替西門慶搭脈,說他悲痛鬱結、急火攻心,發了癔症。應大見他為應二吃得些苦,心裡稍稍好受些個,便不再同他個病人計較。
西門慶方始醒過神來。應大與他應二哥、徐應悟三人個頭兒身板兒別無二致,他看花眼、抱錯人了。他倒退兩步,一時間彷彿身心墜落深谷,恍惚與世界脫離了幹系。
應大燒了一鍋面片兒湯,打進去兩個雞卵子,盛與他吃。兩人對坐無言,西門慶扒拉完一碗麵片兒,放下筷子,忽然兩手端端放於腿上,鄭重道:“他沒死,他迴天上去了。我去找他。”
應大抬頭端詳他神情,見他哀毀骨立,人都脫相了,怪可憐的,便暗暗嘆一口氣,勸他道:“你不好好兒過你的日子?淨瞎作。我兄弟樂意見你這幅模樣?”西門慶梗脖兒道:“他指天指地說再不拋閃我,竟全當放屁!我只問他討這個理兒,便是打到閻王老爺面前,我也是這話。”應大聽了心道這貨果真瘋魔了,又思及他兄弟一生荒唐倥傯,臨了卻得一人情深如許,不禁唏噓,再不能言語。
飯罷玳安兒將西門慶帶回城裡。車至何府門首停穩,西門慶下車走了沒兩步,募地停下,扭頭沖玳安兒道:“賊猴兒,你出息大了,我也攔不住你。往後鋪上是營是虧,我只問你一人。”言罷甩袖往裡走。
玳安兒愣怔片刻,方才意會過來,這是要擢他全權管鋪、作大掌櫃。這幾年他苦心算計、賣力鑽營,原就為著這一日,如今心願達成,卻絲毫不覺欣喜雀躍,反倒有些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