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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門慶大刑審王英 徐應悟小意留信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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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門慶大刑審王英徐應悟小意留信箋

回到清河,西門慶將王英投入刑房,水裡火裡拷打他,又將他十根指頭並兩個卵蛋、一柄孽根漸次割了去。

王英已將那日攻城鎩羽後所見所聞事無巨細交待了十遍不止。彼時他見勢不妙,一早打馬往回溜,宋江與花榮追上他時,身後只跟著十幾個命大的親隨嘍囉。莫說擄人,他們自己能有命逃回,已是萬幸。至於隨晁蓋一行入城的那些嘍囉,頭領丟了性命,他們便是甚麼主意也沒有了,灰溜溜逃回山後,這幫人又被宋江問了個“護衛晁大哥不力”之罪,紛紛拉到靈前砍了。總之,圍困清河那日,梁山眾人哪一個也沒有時間、沒有機會綁人回寨。更何況,他們此行喊的就是“殺西門慶、為武松報仇”的口號,任誰抓了西門慶,不一刀砍了、提頭回去領賞,費心擄他作甚?

西門慶審到中途便已涼了半截,此行所抱期許,如今都化作錐心刺骨的傷心絕望,一時又急又恨,到後來虐打王英只為發洩一腔怨氣。

徐應悟並未葬身火海,亦不在城中,連賊都未曾擄他,難道他當真有心躲藏、故意逃而不見?西門慶叫人把已成一灘爛肉的王英拖出囚室、扔到街上喂野狗,仍不解氣,自個兒關起門來捶牆跺地,發了一回瘋,終於筋疲力盡,趴在地上大哭起來。

一日又過去了,西門慶掛著黑青的眼眶,行屍走肉般晃回應家小院。一見那張空蕩蕩的木榻,他又想起徐應悟與他纏綿繾綣的日日夜夜,不由得心碎腸斷,挨著枕蓆,三魂七魄便倏地離了軀殼,再動彈不得。

西門慶在心裡反複思忖這幾月來徐應悟的一言一行,卻怎麼也想不通、猜不透,這冤家為何突然改了主意、棄自己而去;可若非他有意與自己恩斷情絕,便只能是……西門慶更不願接受那最壞的可能性,挨著點邊兒都不敢想,只一遍又一遍回憶、猜想、質疑,一遍又一遍陷入更深的絕望。

太陽東升西落,西門慶盯著榻頂又是一晝夜,任由自己幹渴燒心、意識逐漸混沌下去,卻連動動手指的心氣兒也無。

不知過了多久,西門慶迷迷糊糊地忽覺有股清冽甘甜從他口裡滑進心窩,他勉力撐開眼皮,眼前浮現出張松那小淫丨婦的慘白臉。

“別動我。”西門慶喉嚨嘶啞,發出的聲音連他自己都聽不分明,“髒手拿開!”

張松並不理他,捏住他鼻子、掰開嘴,又灌了一勺蜜泡的薑茶。西門慶只有皺眉的力氣,想再罵他,卻嗆得直咳。張松擱下茶碗,手扶他肩背,使他坐起,這才紅了眼低聲道:“你把自個兒折騰死了,趕明兒他回來,你也見不著了。”

西門慶翻眼狠狠瞅著他,想逼他快滾,卻聽他又道:“他給你留了封信,你不看,我可拆了啊。”

張松說完,才要再端起茶碗,西門慶便一把鉗住他手腕,眥目叫道:“拿來!”張松甩開他手,打懷裡掏出折得四四方方的一封布頭箋道:“平安兒回來,說出城前一日,應二叔託付於他,叫待‘塵埃落地之時’再交你手上。”

西門慶搶過信來,指尖哆嗦發軟,氣都不會喘了,信箋在手上顛來倒去好幾下才抖落開。勻白的絹紋紙上,橫著寫了一大篇密密麻麻、奇奇怪怪的字兒,不是徐應悟的手筆,還能有誰?

西門慶一早看出徐應悟不愛寫字,叫他提一回筆,比登天還難。從前只道他不擅書法、有意藏拙,如今看來,他何止不擅書法,竟連字兒都寫不全乎。不過,這滿篇錯字別字,大多是字形筆畫上偷工減料,倒也不難看懂。起頭“慶慶”二字,便惹得西門慶瞬間酸了鼻子。他一眼不敢跳,逐字逐句默唸下來,讀到一半便已淚眼模糊。

張松站西門慶身後,踮腳脖子伸得老長,越過他肩頭,見那信上寫道:

“慶慶:

此時此刻,你趴在我床頭睡得甜甜的,我卻偷偷爬起來給你寫信,這種感覺真是奇妙。很多字我寫得不對、很多話你可能讀起來很別扭,可時間緊迫,我來不及字斟句酌、一個個查詢謄寫,只能請你將就將就了。

對不起,慶慶,我答應過再不拋下你,我當然記得,只是正如以往無數次那樣,我想做的事,好像總也做不到。多希望能永遠和你在一起,永遠與你一同睡去、一道兒醒來,每天睜眼閉眼總有你在身旁,說出來我都覺得自己貪心。

直到今天,直到這一刻,我仍覺得我配不上你。一開始,為了掩飾這一點,我總居高臨下地挑你毛病、說你不對;後來我終於敢承認,卻又因此每天誠惶誠恐,忍不住拿自己和你應二哥作比較,生怕你發現我的無能,發現我不如你應二哥愛你。

對不起,慶慶,我知道你已經說了無數遍,你已經明明白白地告訴我,你愛的是我,不是他,但這只會讓我覺得自己更不配。你曾那麼瀟灑、那麼快活,你應二哥為了讓你能繼續過你的好日子,不僅連命都不要了,而且自始至終從沒讓你知曉他為你做了什麼,從沒讓你為他流過一滴眼淚。與之相比,我簡直蠢得可笑。

事到如今,我已經沒有別的辦法。我已經能預見,我自以為是的那些籌謀計較,到頭來必定又是一出弄巧成拙、南轅北轍的鬧劇。這一次我不敢再相信自己,我只能相信玳安兒,或者說,我選擇順從、配合他的決定,雖然我並不知道他究竟會作出什麼樣的抉擇。

對不起,慶慶,我會在適當的時候把你灌醉或藥倒、送你出城,然後穿上你的衣服在府裡等待,玳安兒一定會想辦法把賊引入我們佈置好的陷阱。如果計劃出了紕漏,我就能作為西門慶被賊殺死或擄走。武松根本沒仔細看過你的樣貌,只要我自認是你、說出關於武大死亡細節,他必不會起疑。到時“西門慶”已死,你便能獲得真正的自由了。

你會覺得我很蠢吧,慶慶?是啊,我其實打小兒生活順遂,根本沒經歷過什麼風浪,為人處事還不如你那十幾歲的管家穩妥老練。我只會動動嘴皮子,連我爸都說,我是“幹啥啥不行,檢討第一名”。所以你到底喜歡我什麼呢?該不會就圖我活兒好吧?也行吧,不是圖我這張臉就好,這張臉是你應二哥的呀!你看我又來了。對不起,慶慶,這事兒我就是過不去,怎麼辦呢?

你知道嗎,慶慶,不是隻有他才愛了你很多年,我也一樣。你是我情竇初開的初戀,我也曾日夜懊悔年幼無知時放棄了你。我從沒愛過除你之外任何人,自始至終只有你一個。我沒他聰明、沒他心狠,但他能為你做的,我也能。我必須這麼做,你能理解嗎,慶慶?我知道你最終會理解的,你是我見過最聰明、最通透的人。

不管別人怎麼看你、怎麼說你,慶慶,我始終認為你是個很棒的男人。你從不欺負女人,從不用世俗的眼光評判她們,你看到她們可愛的一面,願意滿足她們大大小小的心願,願意為她們承擔各種責任,這一點,已經比古往今來絕大多數男人好太多了。

我知道你只想在她們那裡獲得陪伴和肯定,你害怕孤獨,害怕失去,你想有人時時在你身邊,同你說話、陪你取樂,一冷清下來,你就會陷入焦慮和被拋棄的恐懼。我想這和你娘親早早離世不無關系,你爹那人又不愛搭理你,他太自私,根本沒資格為人父母,這不是你的錯。

可是,慶慶,人不能只為了追求快樂而活,追求快樂會越來越難快樂,最終落入虛無,再也快樂不起來。很遠很遠的地方有個智慧的古人說,快樂應該是善行的附帶獎賞,而不應成為目的。追求自我實現、發揮你作為一個人的特長,去創造一些什麼,才能獲得持久的、踏實的快樂。在我心裡,慶慶你有極強的人格魅力、招人喜歡的魔力,而且你對市場有敏銳的直覺,這樣的人適合做生意,做生意是你的天命。

我知道你受到傳統觀唸的影響,總還想著做官,可一來你喜怒形於色,二來你對他人的慾望和需求並不敏感,這樣的人根本不適合做官。再者,在這個時代,做官的風險遠遠大於收益。北邊強虜環伺,大宋江山朝不保夕,很可能十幾年後便要遭遇戰火。不信你關注一下邊關戰事,其實這兩年已初現端倪。我還是建議你回歸生意,將命運牢牢掌握在自己手裡。

如果沿大運河做南北貫通的買賣你已不滿足,我倒有個新的去處。你可知泉州素有番邦船隻往來貿易?世界很大,出海貿易,廣闊天地,大有可為。

我已將從菜園子分紅得來的所有錢,在水郭村後山腰上種下五十株棗樹。等入了秋,棗子熟了,收下來曬幹後密封儲存,可經久不壞。船上難有新鮮蔬菜水果,出海時記得帶上這幹棗,叫船員們每日吃上幾顆,便可預防出血惡疾。將煙花筒改為鐵制便可充當武器,能保沿途平安。

你到了泉州之後,往西南順著海岸航行,可為沿途百姓送去糧食、種子、瓷器、布匹,甚至農戶、工匠,返程時帶回香料、黃金、寶石、玻璃,以及與我們不同的技術與文明。貿易能為沿途各族人民帶來希望與富足,你會因此收獲很多真誠的感謝與淳樸的友愛,它們會使你感到被需要、被尊重,這或許能填補你內心的無底空洞,令你變成更正直、更幸福的人。如果還是不行的話,至少別忘了,我愛你。

也許你會遇到比我更愛你的人,雖然我想起這事兒就有點兒生氣,但是,你這麼美,這麼優秀,如果你願意的話,一定會有更好的人愛你。

再見了,慶慶,宇宙那麼大,我們終會再見。”

最底下紙邊邊上的角落裡,還有幾行更潦草的小字兒:

“要是我沒死成,或者老天有眼,咱們化險為夷了,你讀了這封信後可千萬千萬不要拿到我面前來笑我,求你了慶慶,我會臊得想死。這不是比喻,我真的會一頭撞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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