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慶怒打義子小張松反水情郎
平安兒到了衙門裡,見張松正老老實實伏案謄寫公文。他且怕嚇跑了張松、看不成熱鬧,偏不提西門慶惱了要帶他,倒客客氣氣叫聲“松哥兒”道:“爹問你哩,說幾日沒見你了。玳安哥外頭取賬目去了,便使我來叫你。” 張松原就對這心狠手黑的妖怪常懷三分畏懼,如今做了虧心事,更是戰戰兢兢,一聽西門慶叫他,唬的筆都抓不住,慌忙蓋了文書,提袍跟著平安兒往回趕。
走來西門府宅內,平安兒引張松至書房,外屋卻不見人影兒,原來西門慶心煩坐不住,又回裡頭炕上歪著去了。張松躡手躡腳捱到近前,見他眼沒閉死,漏著條窄縫兒,慌的作揖叫爹不疊,請他吩咐。
西門慶翻眼瞅他,先不提正事,卻問他:“近來讀的甚麼聖賢書?”張松道:“先生返鄉祭祖去了,這幾日不曾上書,只在官家幹事。”
又問:“昨日人都往五原墳上祭掃,怎不見你?”張松擦汗道:“爹饒恕,早間往衙門裡抄寫,待要走時,卻叫恁大的雨絆住,急得我……”
此時西門慶猛地坐起,張松吃驚撲通跪倒在地,半截話兒活活嚇沒了。西門慶冷笑道:“哥兒好不嬌貴,敢是咱家怠慢了你,虧得有何老爹好心看顧,要不,可把你澆壞嘍!”
張松暗叫“不好”,只道是哪個賊狗才嚼舌敗壞他,閑話傳得倒快,卻又心虛嘴短,只垂頭哆嗦著,半日不敢言語。
西門慶募地大喝一聲:“下作小娼婦!家裡的小廝不夠你浪,又搖著你那髒屁股上外頭雌漢子!平白辱沒我家門楣!來呀,叫兩個會動刑的進來,與我捆起來著實打!”
說話間沖進來幾個小廝,方才全不見人,原來都在外頭躲著聽覷。畫童兒端來條凳,平安兒選了條大板子,幾個人將張松扯了褲子,拿繃子繃在凳上,老實兒打了二十幾板。起初他還嗷嗷討饒,沒幾下便哭得滿口渾沌,聽不清叫的甚麼了。西門慶見他皮開肉綻,鮮血順腿淋漓,屋裡血腥沖鼻,心裡膈應得慌,抬手叫停道:“孽障,你可知錯?”
張松叫淚嗆得言語不能,嗚嗚咽咽老半天,終於開得了口,嘶聲叫道:“哥,哥,疼煞我了!殺了我罷!”
西門慶聽他叫“哥”,心裡咯噔一下,思想起徐應悟一貫向著這貨,明兒來見他捱了打,三不知惱了,可如何收場?又恨這賤人竟得徐應悟愛護,不禁窩火,攥了拳切齒道:“好,好!給我拖到柴房裡關住嘍!明兒你哥來,叫他問你的醜事!”
張松聞言如提冷水澆頭一般,又羞又怕渾身無了脈息,呆怔著只淌眼淚,已哭不出聲。棋童兒、來安兒夾著他兩邊腋窩兒,將他拖至柴房裡,丟下便笑嘻嘻推搡著走了。
西門慶躺到半夜,想想不對,怕那賊囚兒身子不結實,萬一死了,便叫兩個小丫頭取了油膏淨水,往柴房裡替他清創上藥,自己又輾轉一夜未閤眼。
好容易捱到次日,天光大亮,西門慶剛迷糊兒有些睡意,屋裡進來個人。
徐應悟輕手輕腳在他榻沿坐下,俯身想給他掖掖被,卻被他一下摟住脖頸:“才來?我睜眼兒半天了!”
徐應悟道:“起來罷?才挖了幾頭嫩嫩的筍娃娃,叫灶上醃了給你開開胃。”
西門慶掀開被裹他進來,鑽他懷裡道:“有這工夫不如你陪我睡睡!害我又幹熬一宿。”
“怎麼的?想我想得要不得?”徐應悟刮他鼻樑笑道。
西門慶撇嘴道:“看把你尾巴翹的……叫那不孝子把我氣的!”遂把張松先後同玳安兒、何永壽鬼混之事添油加醋敘說一遍,又瞪眼問他,“你說,我不打他,往後可拿甚麼約束這沒臉皮的現眼玩意兒?”
徐應悟也正預備管教張松,聽說他捱打了,並不意外,便搖頭嘆道:“怪我,先前沒顧上理會這小子……打不死他,叫他長長記性也好。”
“哼哼,這廝且張狂哩!捱了板子我問他‘你可知錯’,他不應,反拿你壓我,沒口子喊‘哥’,叫我殺了他算了。我可奈何不了他,你自去瞧瞧罷!”西門慶說著雙眼一闔,作無奈狀。
徐應悟早將他看得透透的,見狀便知他怕自己回護張松、與他置氣,才做作出這般模樣,想來打得不輕。西門慶一向醋性大,徐應悟不敢明著擔心張松,又與他膩歪廝纏再三,哄著他吃下早飯,才提起去看張松。
兩人來到柴房,只見張松趴伏於草蓆之上,露著血乎呲啦的屁股大腿,仍在抽泣。一見徐應悟,張松“嗷”的嚎啕出聲,伸長雙臂夠著找他。徐應悟不曾料到此等慘狀,一時震驚失語,叫他拉著兩手半晌無言。
西門慶眼見徐應悟臉上不好看了,心裡又泛起汙糟,忍不住咬牙罵出實話來:“小畜生!休得裝熊兒!你同玳安那賊小廝,使得甚麼鬼計,還不從實招來?!今日不看你哥面上,早把你劃了臉打出門去!看你那些姘頭還瞧得上你不!”
徐應悟扭頭,見西門慶橫眉怒目、義形於色,以為他果真查出玳安兒有鬼,張松竟還牽涉其中,也來了火,於是強行將雙手掙出,正色道:“張松,究竟何事?你還瞞著我?”
張松一夜未見玳安兒來探,只道那貨也已叫西門慶制住,頓覺大勢已去,無謂替他隱瞞,便一面哭,一面將玳安兒殺害元璟、拉西門慶下水,挑唆西門慶趕走陳敬濟,又與他合謀架空西門慶、以圖日後劫奪家業等話,一五一十全抖露出來。
西門慶原本無憑無據,只想整治整治這無恥小妖兒,順帶查查玳安兒近來可疑行跡,不想竟詐出恁大一出駭人陰謀,一時怒從心起,急火攻心,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徐應悟急忙把人就地放平,緊著撫摩他心口,揉了半晌,西門慶方才醒轉過來,一睜眼便將牙齒咬得咯吱響,蹬著腿叫道:“把那欺心挨刀的狗奴才拿下!與我打死!打爛!”
外頭琴童兒挨牆角兒聽得伶俐,得了令撒腿便跑,滿世界吆五喝六要拿玳安兒,殊不知玳安兒早已望風而逃,不知躲到何處去了,哪還拿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