玳安兒歧路亡羊 西門慶欲正家風
西門慶點點頭,懶懶道:“衙門裡我兒張松替我當值。賬面上有玳安兒……”
徐應悟聞言鄭重道:“你不提便罷,既說到此人,從前我見他機敏能幹,當他是塊材料,可如今看來,這人恐怕心術不正。上回為張松考中一事,我只顧著置氣,當時未及多想,其後才回過味來。這玳安兒先斬後奏、假託你名為張松疏通打點,走的是歪門邪道不說,單單拿著你印鑒偽造書信一出,便不是小事。往後須得加小心。”
書中玳安兒雖有仗勢欺人、流連煙花的小毛病,但終歸是個有情有義的忠僕,可徐應悟所處的《金瓶梅》世界已然因著應伯爵意外離世産生了蝴蝶效應,如今已不能再按書中的固有情節判斷現實中的人事物。
他意識到,玳安兒不過是個十八九歲的後生,他的心智並未成熟到足以掌握恁大的權柄,加之近來西門慶甩手不管,只怕他已如脫韁野馬,迷失本心了。
經他一點,西門慶不免心頭起疑。昨兒深更半夜的,西門慶掙紮起床,想坐車竟尋不著玳安兒,只得使兩腿自個兒走來。這賊猴兒冒著大雨跑哪兒去了?西門慶亦覺出不對來,不得不過問此事。
西門慶揣著心事,只扒拉碗中飯菜,不往嘴裡送。徐應悟連哄帶逗,好說歹說,才強喂下半碗。飯罷兩人洗漱清爽,手拉手往西門府晃悠。
一晝夜暴雨初歇,午後天朗氣清,春風和煦。西門慶到底捨不得他走,由不得腳步越邁越小,越走越慢。
去年也約莫是在這個時節,兩人互通了心意,從兄弟變□□侶。這一年冬去春來,兜兜轉轉所幸斯人依舊,西門慶卻已今非昔比,判若兩人。從前他只會霸佔、摧毀、索取,為了得到對方不擇手段,寧肯傷害彼此,即使同歸於盡,亦在所不惜。可如今他著實累了,再折騰不動,只盼能安安定定在心上人懷裡得一宿安眠,旁的再不敢指望。
徐應悟將他送至東角門外,便停下腳步,一手扶著他側頸柔聲道:“我走了,明兒一早準來。你一睜眼兒,我保管在。”西門慶想叫他一聲兒,話未出口,又改道:“你可是不樂意我喚你作‘應二哥’?當著旁人,不便叫你真名,往後只咱兩個的時候,我便叫你‘徐應悟’,可好?”徐應悟不覺心頭大動,將他攬入懷中勾頭親了個嘴兒。
經過這一番波折苦痛,徐應悟亦有所覺悟,這一回,他不會再居高臨下地求全責備,他要給西門慶很多很多的愛和肯定,以填補西門慶心裡那個大大的空洞。於是他又把人抱住,貼耳道:“慶哥兒,你生就這般風流人物,性子又瀟灑倜儻,我好愛你。得你傾顧,便是死也值了。”
徐應悟素來矜持莊重,沒來由冒出這等肉麻情話,直令西門慶瞬間酥軟了,望著他星眸驚閃,羽睫顫動,呆了半晌,才開口叫道:“徐應悟……”
“嗯?”徐應悟含笑應了一聲,西門慶美目一彎,附耳道:“我硬了。”
徐應悟在他肋間擰了一把,笑罵句“浪貨”,轉身跑了。西門慶隻身佇立,叫徐徐春風吹了許久,臉上紅熱才褪。他揹著手踱回書房裡,趁著這點兒心氣兒,把一幹小廝都叫到跟前兒問話。
玳安兒領頭在左首站立,西門慶不動聲色道:“我有日子沒到鋪裡去轉,賁四、韓二幾個,可還盡心?”玳安兒上前一步垂手應道:“鋪上一切如常。爹瞧瞧賬目?小的這就叫八大鋪送來。”
“別拿多嘍,我懶得細看,只把南邊兒船上來的,拿我瞅瞅。去罷。”西門慶有氣無力揮了揮手,玳安兒作了揖便去了。請船上的賬,須得往臨清碼頭上跑一趟,來回少說也得半日,西門慶特意打發他往遠了去,為的是支走他之後的計較。
待那小廝遠去,西門慶把茶碗一扣,橫眉正色沖下頭道:“得了,護著他的人走了,你們去把那沒良心的混賬忘八崽子,給我帶來!”
底下眾人相互使眼色面面相覷,老半天沒人敢應。終是平安兒與張松早不對付,他便自告奮勇,站出來道:“爹有所不知,松哥兒幾日不曾來家,人說他……同何千戶大人打得火熱,玳安哥早晚去叫了幾趟,到底也沒接回來……這會子他應當在衙門裡公幹,爹可要叫他回話?”
“你去叫他!”西門慶翻眼道,“何大人若阻攔,便說我身上不好,要見我兒!”平安兒連聲答應,顛顛兒跑了。
看官聽說,這西門慶欲查玳安兒,為何卻叫人帶張松?前文單說西門慶終日鬱郁沉沉、內外不問,可他不聾不瞎,那兩個不成器的東西成天在他眼皮子底下幹的甚麼齷齪勾當,他嘴上不說,心裡卻雪亮,只是懶得過問罷了。玳安兒背地裡是否搗鬼,枕邊人張松自然清楚得很,這小妖兒吃不住刑罰,必定合盤托出。
玳安兒平素在下人中頗有威信,若直問他,人們難免替他遮掩、不敢直言;可張松原與他們一樣,是奴僕出身,如今卻飛上枝頭成了主子,這些小人們無不暗地裡妒忌憎恨他,西門慶拿他開刀,勢必人人拍手稱快,煽風點火。
再者,萬一玳安兒並無不軌之舉,平白無故懷疑侮辱他,恐令眾人寒心,沒有十足把握,西門慶不能擅動他;可張松與家人茍且一事卻有目共睹,若平安兒所言不虛,他竟又與長官勾搭成奸,西門慶據此問他罰他,任誰也挑不出理來。
果然,平安兒前腳兒走,底下人便七嘴八舌告起狀來。這個說松哥兒不恭不敬,非要住東廂大姐兒上房裡;那個說松哥兒不節不檢,好好的緞子面兒衣裳,洗一水便不要了;他與玳安兒使的手腳,也都是他存心招引,“是他勾的玳安哥”。西門慶聽得好氣又好笑,心裡頭不耐煩起來,捱不住又想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