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張松為童試鬆口西門府水幹露白骨
西門慶聽見來人名號,慌的口呼“哎呀”,忙敘禮不及,連連拱手道:“學生原意拜畢堂部後,即要奉謁長官,不想反辱長官遠迎下顧。”
何永壽即是那何老太監的親侄兒,才領了山東副提邢,是為西門慶副手。聞言深深作揖,頭也不抬拜道:“學生叨受微職,忝與長官同例,早晚得領教益,實為三生有幸。家叔吩咐學生,務必迎請長官下榻寒舍,若承垂顧,蓬篳光生。”
徐應悟回憶書中情節,西門慶此番進京後原本抱緊夏龍溪大腿,與他同住崔中書家,進宮朝見後,才與何老太監搭上,後轉投何府借宿。可照日前分析,夏龍溪拜錯了神仙,已成強弩之末,再與他捆綁實屬無謂。何千戶即將往山東赴任,日後便與西門慶同僚,邀他入住合情合理。加之何千戶態度十分謙恭,都迎到這兒了,西門慶豈能駁人臉面。
西門慶一面“這……那……”作難,一面拿眼向他應二哥詢問。徐應悟微微點頭,西門慶因應道:“學生正欲拜見何老太監大人,如此便叨擾了。”又向何永壽道,“此為舍間幕友,應伯爵先生。”
徐應悟長鞠一躬,垂首道:“小人應伯爵,請千戶大人受禮。”言畢捋袍要跪。
何永壽拉住不受,直叫“使不得”,謙道:“學生齒幼愚鈍,不知刑名,乞望長官同先生凡事看顧教導。先生不棄,便隨長官光顧舍下,早晚出入便宜。”徐應悟幾番推卻,終拗不過西門慶一直沖他使眼色,只得從命。
西門慶又向夏龍溪稟明去處,原來何永壽已在前頭見過夏大人。夏龍溪欲往親眷崔中書府上投宿,三人打馬進得萬壽門,約定次日一答兒往部裡引奏,便分作兩隊各自安頓不提。
這邊廂,張松暗地裡哭了幾晚,痛定思痛決意發奮考學。
他常思想元璟出事次日玳安兒同他說的那幾句怪話,彼時玳安兒便已隱晦傾吐心聲:他不認命,他要“全力奔一奔”。玳安兒雖狼子野心,手段狠辣,他說的卻不錯。他們這樣的人,生在這世上註定受人欺侮擺布,一旦有機會掙出泥潭,豈有不把握的道理?他哥拋卻身家,才為他劈開一條光明坦途,他若因私情小愛便自暴自棄,又怎對得起他哥一番苦心?
童試之日在即,張松為彌補前陣子荒廢的功課,連日焚膏繼晷,晝夜苦讀,夫子見狀大為感動,親自跑了趟縣學,為他報上童生名籍。
這日黃昏時分,張松下山來到黃四絨線鋪裡,請夥計替他向玳安哥遞話。回書院用罷晚飯,張松捧著書本坐於燈下,一頁書盯著看了半晌,竟一個字也沒看進去。他沒有積蓄,出不起路費,即算到了東平府也寸步難行,想考秀才,便不得不朝玳安兒張口。
可他怎開得了口?若那廝再向他伸手,他從是不從?原就不是甚麼清白身子,他倒無所謂,可來日他哥若得知他為幾兩銀子又做那檔子事,該多傷心,多失望。世人如何看待他,他全不在意,可他哥要是也看不起他,那他還有甚麼活頭?
書看不進去,張松捨不得白掌著燈,便吹滅了燭火,坐到院中石桌前,聽著蟬鳴望月發呆。遙望頭頂璀璨星河,他漸漸出神,思緒飄向千裡之外。他哥如今身在何處?進京了嗎?這會子在做甚麼呢?可有甚麼新奇境遇?一想到那髒心賊八成正纏著他哥惺惺作態,他便心裡頭堵得慌,恨得後槽牙發酸。
“松兒。”玳安兒提著盞燈走來,離他兩步遠便站下,目光侷促地落在張松身側石桌上,語氣滿是小心,“府裡出了些事,沒顧上來看你,叫你……叫你操心了?”
張鬆起身攥著衣袍一角,勉力沖他提提嘴角,只見眼前人額角滲汗,胸口起伏不止,像是一路跑上山來的。他橫下心直問道:“玳安哥辛苦。如今您事務繁忙,實不該勞煩您跑這一趟。只是童試在即,上回玳安哥許我從櫃上支些銀子,不知此話可還……”
玳安兒急著應道:“作數!當然作數!”他激動上前一步,張松卻立即朝後邁了一腳。玳安兒瞧出他心有餘悸,痛心垂首道:“我送你去,我說了的。”言罷不等張松推拒,轉身便跑,在夜風裡丟下一句“後日一早車在山下等你”。
玳安兒一溜煙兒跑到山下,兩手撐著膝蓋大口喘息。
方才他從鹽鋪收了鹽引回去,半路與黃四當頭碰上,黃四說書童兒傳話找他。他好險沒跳起來,匆忙回書房收好東西,飯也不吃,便趕來書院見他。這些天府裡鋪上都不寧靜,他忙得焦頭爛額,只有在夜半將歇時分,才顧得上為張松惆悵。
那晚他一時沖動向張松袒露心跡,連犯下的人命也和盤托出,張松的反應卻叫他傷心透頂,險些又鑄成大錯。他恨自己魯莽糊塗,以為經此一事,張松必視他為豺狼,唯恐避之不及,萬沒想到張松竟願下山找他。
原來張松也放不下他麼?他不敢奢望,更不肯失望,上山路上恨不能長出翅膀飛起來。即便是向他借錢,即便是為考學,總歸是願意理他、捨得求他,故而下山路上他也兩腳生風,跑得顧不上喘氣,口裡都泛起血腥味來。
回到府裡,玳安兒才覺腹內饑餓轟鳴,徑直往灶上尋些飯食。才吃上一口,春梅便進廚房來,湊近輕聲道:“五娘請你過去問話。”
玳安兒頗不耐煩,嘴裡包著一口飯含混道:“請也沒用。待我吃了罷。”
春梅杏眼圓瞪,雙手抱胸直直瞅著他不言語,誓要用目光逼他就範。
玳安兒叫她瞧得火起,拍了筷子道:“你娘緊著問那死人作甚?爹不在,衙門裡哪得人問?”
原來,鎮日高溫酷暑,府中花園裡那爿池塘蒸幹了水,竟露出池底一具白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