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府闔家歡宴潘六兒戲語真言
徐應悟哪知應二花子打何時起惦記上他這便宜兄弟,怕漏了餡兒不敢亂說,只得捏捏他臉蛋子,罵了聲“好油嘴兒”敷衍過去。西門慶裡裡外外一身的髒汙,實在不得勁兒,於是叫下人添湯換水,兩人又洗浴了一回,方才並頭交股相擁,美美補了一覺。
到日色平西時分,平安兒在門外請了,說席設花園涼亭,各房都遞了帖兒了。
西門慶懶懶起身,呆坐榻邊醒覺,徐應悟卻坐立不安,思來想去,不願赴這名不正言不順的“家宴”。
“慶哥兒,你自去吃吧。畢竟內外有別,我實不便與幾位嫂子同桌共飲。”徐應悟坐他身旁,挨著他肩膀兒道,“平白叫人議論恥笑。”
西門慶攬住他腰笑道:“自家兄弟,說的甚麼外話?我只說你同老婆打和離,來府上暫避些時日,有何不妥?”
徐應悟嘆氣不應,西門慶站起來拉他雙手:“好了應二哥,你我素來親厚,往常也不講究這些。若不擺個名目、偷摸兒將你安置下,那傳出去才難聽哩。算我央及央及兒你,走罷。”說著用力將他拽起來,徐應悟只得從命,兩人衣冠齊整一同往花園裡去。
亭中已點起四角宮燈,當中一張八仙大桌,上擺一隻水晶鵝,一副醬蹄膀,一隻燒鴨,一尾鰣魚,並各色時蔬小菜、瓦罐鮮湯,端的是八珍玉食、活色生香。
徐應悟從早晨睜眼到現在都沒吃上一口,見這一大桌飯食眼都直了,五髒廟裡立時唱起經來。西門慶引他入座,席上呼呼啦啦站起來一大圈婦女,他這才回過神來,慌忙作揖回禮,挨個論了稱呼。
西門慶右首依次坐的是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潘金蓮、李瓶兒,左首徐應悟身側,女婿陳敬濟攜西門大姐居末。
玳安兒捧上一壇金華酒,樂呵呵道:“喲,這齊齊整整十口人,倒像過年似的。爹,開席罷?”
吳月娘聞言柳眉微蹙,卻見西門慶滿面春風正要舉杯,趕忙換上笑臉兒,拿眼直瞅著徐應悟。徐應悟臉上自然也頗不自在,西門慶胡扯一番後邀大家舉杯,他自覺連飲三盅,忙不疊向各方告“叨擾”。
腹內原就空空作響,幾杯下肚徐應悟便頭昏眼花,胃裡燒騰起來。西門慶竟像有所感應,抬手招呼玳安兒近前,貼耳吩咐他叫灶上先下碗麵給應二叔。徐應悟趁著說話間隙囫圇吃了些雞鴨魚肉,便強打精神開始敬酒。
先謝主人西門慶,西門慶笑眯眯叫他隨意,自己滿飲了一杯。
吳月娘跟著夫主也作親熱狀,掩面吃下一杯後笑道:“應二哥不必傷感,好人家的女子有的是,趕明兒叫馮幹娘、薛嫂子好好兒替你物色個可心的,指不定到過年便能吃上你喜酒嘍!”
徐應悟不禁汗顏無語,只得仰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再三言謝。
二房李嬌兒生得肥胖敦實,一派富貴閑人的恬淡模樣,徐應悟記起她是李桂姐的姨娘,原也是院裡賣唱的粉頭兒,是西門慶為磨吳月娘的性子,賭氣娶回來的。
這婦人出身商女,自然清醒懂事,書裡西門慶去世後她很快另謀出路,又傍上另一富戶張二官作了二房。徐應悟心知她與西門慶無甚真心實意,不過圖一安穩出路,西門慶也早膩煩了她,自打娶進門來就沒沾過幾次身。
因此徐應悟舉杯淺抿一口,叫了聲“二嫂子”,兩人相互不羅嗦,這就過了。
敬到三房孟玉樓跟前兒,徐應悟才滿上一杯,孟玉樓倒先以絲帕襯著、按住他手腕道:“應二叔,急酒吃不得,先飲碗湯墊墊。”說著纖纖素手執湯勺盛了一碗蟲草雞湯遞來。
徐應悟莫不感慨,什麼叫高情商,什麼叫聰明人!吳月娘削尖腦袋,也只能看出男人面上的工夫,這孟玉樓卻能體察入微,急人所急,不怪古往今來的金學家,都對她另眼相看。書裡她與吳月娘一同為西門慶守寡,德行無虧,後與李衙內兩情相悅,改嫁後得了善終。
徐應悟記得,孟玉樓是書中最先看清西門慶為人的,兩人初次見面時,她就表現得極其冷淡,從來也沒真的“看上”這個浮浪子。與李嬌兒一樣,西門慶對於她來說,只是個歸宿,只要盡早為她們找到“下家”,她兩人倒不必在西門慶這一棵歪脖子樹上吊死。
四房孫雪娥原是西門慶原配夫人的婢女,如今在府裡主不主、僕不僕的,地位尷尬。這會子她又急著去灶上安排,匆匆吃了半盞便擦手告退。徐應悟不消與她多言,看這四葷八素一桌菜色,便知她為人。
那時徐應悟去灶上找她麻煩,叫她少做葷腥、多用蔬果,她立時怒了,罵罵咧咧對他冷嘲熱諷,可轉天早飯便改了慣常的做法。後來徐應悟再去督問,她總吊著個臉一言不發,卻能默默從善如流。
書中寫這孫雪娥擅作羹湯,調味甚美,只是為人蠢笨不善言辭,明明做得最多,卻各處不討好,成天得罪人。因著一句話惹怒了龐春梅,被西門慶毒打好幾頓不說,西門慶死後她流落到龐春梅手下作奴僕,被她折磨發賣,下場悽慘。
這人簡直是孟玉樓的反面,有能力卻完全不懂人情世故。徐應悟認為她就該發揮天賦所長,好好做個廚子,對她而言,整日研究餐食菜色,比給人當老婆勾心鬥角自在一萬倍。徐應悟的蔬果農副産品産供銷一條龍事業雖尚未起步,他卻早已在心裡為孫雪娥預備下西門大酒店行政主廚一職。
有一碗雞湯打底,徐應悟胃裡舒服了許多,他打起精神來到潘金蓮面前,斟滿一盞敬道:“五嫂大量,此前多有得罪,還請五嫂多多擔待。”
西門慶眾多女人裡,徐應悟最瞧不上、也最怕的,就是這惡名昭著的荒淫毒婦潘六兒。方才一想到要與她同席,他就渾身發毛,還不知她要說出什麼髒話來惡心他。
孰料潘金蓮大大方方接過酒碗一飲而盡,竟還爽朗笑道:“應二叔說哪裡話,既入得府來,便是自家姐……兄弟,往後還望應二叔常來走動,多多照拂,同咱們娘母幾個做個伴兒……”最後幾個字笑得跑了調兒,接著又扶著李瓶兒肩頭,掩面笑得花枝亂顫、兩腿亂蹬。
吳月娘臉色一沉,半真半假責道:“六姐兒說得甚麼怪話!當著漢子的面,你同誰‘作伴’?”西門慶則一臉怪笑,牙關滾動直盯著潘金蓮不做聲。徐應悟稍一咂摸,便品出這話中深意。孟玉樓也聽出端倪,假意以袖擦嘴,彎眼笑了。
至此,席上眾人懵的懵,懂的懂,一時間各懷鬼胎,各做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