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來得的確倉促。”梁安說,“我只是來接舍妹回家,並非要打擾。”
林廣微淡淡一笑,背手走下石階,緩緩接近梁安:“這話說得老夫汗顏,月兒雖非我中意媳婦,不過既然如今是我林家人,如何用得‘接’字?”
“爹!”
“住口。”林廣微眼神輕飄飄落在林鴻羽身上,帶著失望,“逆子。”
這句“非我中意”,更讓梁安繃緊了牙關。
“既然如此。”梁安說,“煩請允我接她回家。”
“守青教不出這樣不知禮的孩子。”林廣微說,“連伯父都不稱一聲,著實失禮。”
“我的確有許多事尚未向林相討教,今夜本不為此而來,只想見我阿月。”
梁安不想與他糾纏,只動了半步,四周齊刷刷的拉弓聲在夜空中響起。
他死死拽住要擋在身前的林鴻羽,四處掃視過後:“林相果然好手段,天子腳下手握重兵,如此暗衛,想必非一時之功。”
有人搬來圈椅,林廣微坐下,揉揉額心。
“你與老夫處境無有不同,應當能明白何謂‘自保’。”
“如此陣仗,說‘自保’是輕看了林相。”
梁安不想同他說這些,既然如此,便也直截了當:“自六年前我回京都,從未有一日想過,光風霽月的林廣微會是背後執棋人,林大人,你騙我不淺。”
從李盞口中聽來許多事,走進那地獄一般的牢籠,令他今夜意識到一件事,趙宴時的登基,的確如他一再對梁安說過的。
非他本意。
林廣微為何要幫趙宴時?他大有其他選擇。
而梁安意識到,趙宴時根本不想做北趙的皇帝,他對北趙,只剩厭惡。
在北趙境內發生的種種詭異事,樁樁件件非趙宴時可為,而換成林廣微,則大有可能。
梁安冷冷道:“從何槐堂瞞下天象之日起,林大人便為他劃下死期。”
要死在最有價值的時刻,帶著箴言而來,在弘文帝面前,七竅流血而死,成就令人不得不信的天譴應兆。
而後,嚴汝成為趙敏時,將趙慶時推出來做餌,成全了林廣微的漁翁得利。
無論趙慶時、趙敏時,還是趙琮時,都是早已落在棋盤上的子,走向哪一步,早有定數。
“師父信你,與你合謀。”梁安想起師父,依舊難掩痛色,“可他沒想過,林廣微所作所為從不為他。”
近三十年前的謀逆案,滿朝文武沉默,為恆淵、彭開陽二人喊冤的,只有一個人,那個人是梁守青。
當視角偏移,林廣微就在一側垂手,始終緘默。
無論是梁守青在朝上惹怒皇帝,還是恆淵謀逆,林廣微從來都只有暗中勸誡。
他能穩立朝堂數十載,歷經三朝不倒,憑的並非諂媚逢迎,而是深諳何時該沉默。
對皇帝的諫言從不似如梁守青的一般尖銳,他觀眼觀心,只做最恰當的事,說最恰當的話。
他正直得恰好,是嵌在皇帝腳下萬人之上的分寸,他忠誠得恰好,是掌握奏摺中過激與否的火候。
他不是奸臣,而懂得了要長久為站在這個位置做對的事,首先要做的,是永遠不會被趕下去。
所以他勸梁守青莫要激進,勸彭開陽莫要針鋒相對,每每梁守青在禦前慷慨陳詞,他總在退朝後長嘆:“直臣當如松柏經霜,而非刀劍折鋒。”
可在皇帝面前,他只是沉默。
鋒芒畢露,是自取滅亡之路。
趙宴時走到這一步,從弋獲圍獵那一刻起,賭上了自己的性命,而無論此事能成與否,林廣微都能抽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