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守青任由她拍了兩巴掌,笑眯眯拱手認錯:“夫人恕罪。”
那是彭開陽第一次見她,忽然想起那句“紀家有女,不輸須眉”。
梁守青不急不氣,再對彭開陽笑道:“彭老弟,這是我妻紀宛,不要拘謹,就叫嫂子。”
這是不尋常的介紹方式,比起拙荊、內子,梁守青選了直呼妻名。
彭開陽卻重重點頭。
聽聞紀夫人難産早逝,紀大將軍便把孩子帶去鏡州。
在軍營中養大的女兒,鎧甲作襁褓,兵法為童謠,待她長大在校場比試,軍中副將膽敢輕視,一樣要接她三記重拳。
紀大將軍為守鏡州而亡,氣節令人垂淚。
彭開陽自然也能明白,紀宛因此才得以和梁守青修成正果。
只是這樣的女子也不得不依附夫名才能策馬執劍,彭開陽也為此嘆息惋惜。
紀宛瞧見了,眉眼溫柔,輕聲笑道:“彭大人,我與青哥沒有那些規矩,你自在些,常來與他作伴才好。”
本該客氣幾句的,彭開陽嚥了回去,抱拳鄭重回道:“自然如此。”
沉吟又道:“我字長明,不曾告訴旁人,但若哥哥嫂嫂不嫌棄,私下便也別再以大人相稱了。”
紀宛和梁守青對視一眼,一同點頭笑道:“自然如此。”
話雖如此,他們沒能常常碰面,這是可以想見的結果。
但知音如日月,交友若松柏。高山流水不在山高水長,肝膽相照何妨各守一方。
很快,紀宛誕下麟兒,不像尋常生子,反似北趙盛事。
聖旨聖喻三出九闕,金玉珠帛如流水般湧入將軍府,抬著禦賜珍寶的宮人直到梁府,末位尚有沒踏出宮門的。
這般潑天恩寵,像是要把聖眷隆恩昭告天下,叫世人瞧見弘文帝的賢德,瞧見他是如何真心對待北趙僅剩的這員大將。
在光明殿中,弘文帝撫掌大笑,遠比得來太子還更高興似的,直抒對那襁褓嬰孩的期許,道守青家的小兒郎定能如父輩般,長成撐起北趙江山的擎天棟梁。
梁守青在光明殿中深深叩首:“臣必不負陛下所託,梁氏子嗣願作陛下掌中利刃,來日縱然戰死,臣等骸骨埋於雁回關外,亦當為國守關。”
他一片丹心赤誠無需質疑,彭開陽微微皺眉,不知怎地偏頭,正見天子噙著笑意的嘴角,和在毓冕遮掩著的眼底映出的一片陰霾。
不過三四年後,彭開陽深得弘文帝器重,年紀輕輕任步軍統領,在逐年打壓武將的北趙朝中,已是極盡聖恩的結果。
小小梁紹聽聞林家的小哥哥拜了彭開陽為師,央著爹媽也要同去。
一句“彭老弟,我這兒子算不上聰慧也絕不是笨蛋,交到你手裡練著玩兒吧”,彭開陽就得到了一個雪玉可愛的調皮男娃。
彼時年僅六歲的林凇平已能熟讀這天底下大多數書,從頸下到腰間,扣結永遠一絲不茍繫著,而梁紹正騎在校場把杆上大叫“馬兒快跑”,跑瘋了一頭毛茸茸的童髻。
當林凇平漠然坐在屋中執筆註疏時,還是沒能習慣突如其來破壞寧靜的小霸王。
“桄榔”一聲,手下一抖,毀了一頁,林凇平緩緩閉眼,一息後,把難得被墨染花的袖口翻折進去。
走到窗前,看小瘋子不服氣蹬在倒地的箭靶上:“我才不要百步穿楊,娘說了,要射便將天上的雀鳥當做戎梟來射!”
彭開陽笑而不語,沒戳破小孩子一再受挫後的“豪言”。
等他氣消,還是重新握住梁紹汗濕的小手拉開那道對同齡孩子來說已太重的弓,餘光瞥見林凇平已離開視窗重新落筆了。
弓弦割破稚嫩手掌的血珠,與被墨染髒的袖中滑落的傷藥同時墜地。
校場被夕陽染成金燦燦的赤色,兩只小手被彭開陽挨個兒掰開,笑眯眯在裡面一人放上一顆蜜餞。
一顆沾著沙礫,被劃破的小手囫圇塞進嘴裡,一顆攤開素絹裹好,等著能吃能睡的小白團子練累了腆臉來要。
他會仰著頭說:“阿霜哥哥,我還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