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圍在風暴中心,梁守青一言不發,待到聲音漸大,梁守青仍然冷麵立在當中。
忽然,他昂頭喊了一聲:“鏡州——”
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一跳,眾人一時安靜下來。
梁守青往前走了兩步,昂首道:“紀宗沖紀大將軍鏡州之慘烈不過十年,梁某不敢忘卻,當年戎梟瞄向鏡州之狠辣決絕,難道其中沒有人人以為鏡州‘窮崖絕谷’不值一提的‘功勞’嗎?”
戎梟對準誰也不曾想過的鏡州,偏就從此地打進來,圍城截糧要了紀宗沖的命,若梁伯昇、梁守青父子二人再晚一著,鏡州失守,其後戎梟帶著他的騎軍能殺到哪步是身為趙人不敢設想的結果。
當時朝中臣子,與今日又哪有兩樣?但凡朝堂上有人如紀宗沖一般看重鏡州,都不致令他無援苦撐,無依慘死。
“梁大人心中有恨那是自然,已逝紀大將軍是尊夫人父親,便是梁大人你家岳丈,紀將軍守城不利給狼子可乘之機,你與令尊更是無詔擅作主張,先帝仁慈不曾怪罪,便也當懷有銜環之心,梁大人今日提起未免有私心怨懟之嫌。”
私心怨懟?
恆淵瞠目,憤而怒生,切齒道:“若連梁守青都是有私之人,你我又是何人!”
“你——大謬!大逆之言!”
朝堂之上無數道眼神落在恆淵身上,其重如山能將人蓋頂壓垮,但恆淵毫無所察。
恆淵這話太過,梁守青不願牽連於他。
“諸位不必急惱。”梁守青強摁下心火,不住想紀宛一遍遍安撫他的話,輕輕吐出一口氣,“梁某也不過是拿鏡州做例,鏡州之難不可廢忘,若因運糧草麻煩就此放棄淮州,豈不因小失大,後患無窮。”
“哼,梁大人這話也未必好聽,淮州連年戰亂如今早已不剩幾人,城中壯勞力約是比著手掌數得過來,無論東邦還是誰,要奪淮州簡直是愚蠢至極,賊軍過境說不準還能落下點有用處的填補淮州,哪裡來的‘因小失大’?梁大人的‘後患無窮’簡直可謂危言聳聽。”
“淮州從前戰亂本就因其是連結兩國交界之地,正是如此才不能廢棄任由旁人奪去,即便如今淮州失了從前意義,可仍然是阻隔他國的有利之地,哪裡來的危言聳聽!”
諸臣因這番話再度爭論不休。
“一州偏遠,便可拱手讓人。”梁守青還是沒壓制住胸中怒火,他揚聲大喊,攥緊雙拳眼中布滿血絲,恨聲道:“我梁守青自幼至今不曾學過這般茍且事,學不會,做不到,梁家人為君為國戍邊數十載,心中牢記的只有四個字。”
他環視在場站在對立面的人海,一字一句把話摔在他們身上。
“不失寸土。”
風起揚沙,迷了人的眼睛。
再睜開眼睛,眼前的景象依舊如第一眼看見的一般,震顫人心。
“將軍,淮州軍絕非懶散疏於演練才致今日這地步。”谷知昂清楚梁安眼神裡的震驚失語是何種心情,他順著梁安眼神望向遠方田地,輕嘆一口氣道:“若沒有淮州軍農耕,淮州城中的婦孺百姓只怕是……”
早已餓死了事了。
梁安不住往前走,不敢相信眼睛看到的一切,又不得不相信這是真的。
在淮州這般硬挺貧瘠的土地上,已快要十月,仍然有人在其中扶著鋤犁在田中勞作,灑下秋季作物的種子。
而那些田埂中挽起褲腿衣衫的男人們,正是淮州軍中計程車兵。
說不出一句話,梁安往前,停不下腳步。
“這情形已不是一年半載了,梁大將軍最後一次來淮州曾說下次歸京無論如何會再向陛下啟奏。”潘海被人扶著追趕上,哽咽落淚,“尚不曾再回京都,大將軍他——”
他忍不住哭了。
梁安更為震驚:“你是說,我爹他知道?”
潘海哭得接不上話。
馬茂才忙回道:“梁大將軍說人總不能被餓死,活著事大,無論如何城中百姓哪怕只剩一個也得護他一人周全,這是將士守城守國的要義。”
不是為君主爭一寸土地,而為每一個趙人生在此地都能好好活著。
“剩下的他總會想辦法。”
梁守青答應了,卻沒做到。
那時梁紹在鹽馬道遭難不久,梁守青再脫不開身回去京都,但他不曾忘卻,將這事記掛在心,想等青州安定後無論如何得回京一趟,直到他死,沒能辦成此事。
人活著,才有以後,剩下的都是其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