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咔幾聲,吳家典當鋪的招牌四分五裂,大錘敲了個粉碎墜下城樓,轟然落地,濺起塵土飛揚,城牆下一片驚呼。
梁安仰頭,透過塵土看城門上的裴真,也被他言出如箭的利落幹脆驚著,心裡暗暗欽佩。
梁安嘆道:“此地有裴真在,何必憂慮以後?”
趙宴時默默看著,卻沒應他。
依他所看,處事不留餘地須得斬盡殺絕,裴真作為不是果決,而是優柔寡斷,有他在此,難說好壞。
這話趙宴時只在心裡說來,無論如何不會說給梁安。
他偏頭看梁安,摸到了重新系回腰間的彩繩。
他想,這人究竟遇上何事才會真正理解趙宴時,比起眼前的梁安,趙宴時的心裡麻癢,想要一個……完全屬於趙宴時的梁安。
不知會是多久之後,他倒可以等上一等。
三日後。
伏山打了水給棒骨,咕噥著跟狗聊天。
“嘿,小夥子,我看李先生是心儀皎潔姑娘了,不說這幾日我都逮著他偷偷看皎潔五回,方才我去給你打水,皎潔姑娘在洗帕子,李先生又遠遠湊過去結結巴巴說話呢。”
棒骨對他說的這些可沒有興趣,五月一來它也嫌熱,趴在樹蔭下在水裡撲騰兩下甩甩,又懶得動了。
它眯著眼找人,從縫隙裡瞧見主子和小將軍從帳裡出來徹底安心,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趙宴時幫梁安換過裹傷的棉紗,看這人可說沒有好地方的後背揚眉,指尖點在左肩那道暗色長疤。
“是道舊傷。”趙宴時說,“什麼時候的?”
梁安的肌肉繃緊,又不好說叫他還是把手拿開,只好強行忍耐。
聽見他問話,梁安還想了一會兒,終於從那些傷口裡翻出一個對應的故事。
“偏偏這道不是什麼英雄事跡,說來難堪。”梁安笑笑,“是第一回真正上戰場時候,我在馬上瞧見敵軍,迫不及待想抓住人,一下急了反倒跌下去,再扭打起來贏得狼狽。”
留下了三寸長的刀傷。
那年他才九歲,他一家齊全,尚都還活著。
通常會先贊他厲害的紀宛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抱著小小一個浴血的孩子無聲落淚,她臉埋在小兒子的肩上,沒人看見,只有梁安能感受到那些眼淚不是一滴滴的,而是河流一樣,將他淹沒得忘了疼。
即便如此,紀宛從未說過一句:“別去了。”
她知道她的孩子有怎樣的使命,只要這孩子願意,紀宛只會在哭過之後輕輕吻上孩子的額頭。
她說:“孃的安兒是青州的小勇士。”
“一點兒也不疼。”梁安的小手擦掉紀宛的眼淚,一直搖頭,拼命強調:“娘,一點也不疼,一點點都不疼。”
紀宛抖著手把他摟在懷裡,輕吻他的發:“娘知道,娘知道……”
梁安蹭蹭娘親,嘴裡嘟囔著:“娘,你在家陪著小妹吧,大哥說你來了,小妹就被接到宮裡去了,宮裡有什麼好的?小妹肯定不喜歡,她那麼小一個,沒有娘會哭的。”
紀宛的心揪成一團,她目光閃爍,她說:“娘知道。”
“我娘走的那年,阿月才五歲。”梁安想起來,甚至忘了趙宴時的手還在赤裸的背上,“阿月可能……連我孃的樣子都已記不得了。”
他說完停下,又低頭垂下眼睛,苦笑一聲:“其實……我也不知道我記得的我孃的樣子還對不對了。”
指尖頓在傷口上又滑落,趙宴時把裹傷布繫好,慢慢給他披上了內衫。
“你沒有阿孃的時候,也不過才十一歲。”趙宴時說,“無論什麼傷,受了什麼傷,都不算什麼英雄事,別再受傷了。”
他說完梁安沒吱聲,過了一會兒忽然回頭,溫溫柔柔對趙宴時笑了一下。
“宵行。”他叫。
最近好像久沒聽他這樣叫過人,趙宴時耳裡一癢。
“你別總不承認自己的好。”梁安盯著他如水的眼睛,低聲說道:“你才不是你以為的那樣。”
帳裡安靜得很,只有外面的聲音朦朧傳進來,叫人一時間眩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