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在三四年前梁安就曾見過一位病患,當日梁安和蘭渝從街上走過,那老伯為一鬥米與旁人爭得面紅耳赤,幾乎毫無徵兆,在梁安二人走過的一瞬間直挺挺倒下,被蘭渝接住。
梁安只看了蘭渝一眼就心知不好,蘭渝極少那樣難看臉色,想必是沒有把握。
當日情形想來同弘文帝十分相似,梁安不知道蘭渝是否在這數年間有了能醫治腦中風的本事,但想到蘭渝那時說的即使救回來也多有遺症難消。
梁安也不清楚太醫院的禦醫們醫術有多高明,但他自與蘭渝識得以來親眼見他從閻王手裡把人拉出來,包括梁安在內都曾被他一針一藥救過一命。
若蘭渝都斷言此病無解,那弘文帝只會兇多吉少。
那麼然後呢……
梁安心神一震,新帝便就此上位麼?
那他是否能回青州了?
想到這裡梁安呼吸急促起來,他自己沒察覺到,時至今日他已不在意皇帝是誰,而將身心全然投入在能否回到青州一事上。
不等他想出分曉,旨意來了。
臘月三十。
弘文二十七年的最後一天。
本該喜氣洋洋熱鬧非凡的皇宮裡死寂一片,連燦爛的光都驅不散宮城中的陰霾。
梁安抬眼又收回目光,看直愣愣的刺目光線像把皇宮剔除出人間,不知怎的,分明毫無幹系,但他又想到中秋圍獵那場詭異的蝕日象。
但念頭只是一瞬間的事,很快他就再沒心思想這些,只因在向同一目的地前行的對麵人群中,梁安瞧見了格外醒目的男人。
他依舊縮在人群角落裡,身前站了不止一人,甚至沒抬眼沒出聲,光從廊廳照進來,有一半沒被遮擋住的掃到他細長白皙的脖頸上,晃得人眼疼。
梁安眼底一熱,從做下決定那日刻意不再提起的這個人這個名字還是填滿了他的眼,幾乎要湧出來。
宵行……
他想叫。
這麼長的時間裡梁安用各種理由寬慰自己,沒有傳出來的訊息就是沒有壞訊息,一個王爺的死亡不可能悄無聲息,即使皇家父子當真有何陰私事也不會做得這樣明目張膽。
但終歸到底也都不過是寬慰自己的話。
在這些日子裡梁安試圖把這個人從腦海中拔除,他的責任不允許他再把更多的心思放在趙宴時身上,梁安只有梁安自己,即使再痛苦再不安也得有所取捨。
棠月是一,宴時是一。
梁安再也不能恣意做從前那個嫉惡如仇有冤必伸張的梁小將軍了,他頭上平南將軍那四個字再也不是一個叫來好聽的名號。
在被關在府裡的日子裡他把回京都以來的人事想了個清楚明白,想起趙丹曦說因梁守青要梁紹繼承父業梁安才能自在活著。
乍然聽見這話梁安沒辯駁,但心中難免有一絲不服。他從未貪圖享樂,行軍打仗以來從未有過一絲一毫懈怠,他才不是北趙將士父兄之外的選擇。
但在被軟禁在將軍府裡後的某一個瞬間,梁安的後脊被長鞭抽中一般疼了一下,他想起這些話,眼底都紅了。
他有多想一切回到過去,有多想要他們都還活著,咬牙忍下一樁樁惡心透頂的事時,一次次想要跟旁人爭辯卻想到背後的梁家不得不咽回去時,不想在這吃人一樣叫人煩惱厭惡的京都中磋磨下去時……越想越證明梁安的懦弱,這些被他深深痛恨的,全然不理解的,是父母兄長怎樣一天天背負過來的?
梁安不敢再想。
整個梁家只有他梁安一個活得瀟灑自在,又憑什麼否認?拿什麼不服?
原來大哥回京都不是思家,是為了撫平皇帝的忌憚,原來父親許多事隱忍不發不是年紀大了中庸怯弱,只是吃過的虧受過的苦教會了他做一個“聽話”的臣子。
梁安在京都不過一年功夫,已深覺吃夠了這人間的苦,無時無刻不在想要回到青州,從前大哥又是怎麼吃遍了比他更多的苦還能笑對梁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