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安卻稍舒一口氣,猜測想必林凇平瞧見蘭渝也嚇了一跳,一定是他叫蘭渝過去的,如此待到時機恰當也好帶他出宮。
他還正想著,悶而粘滯的咳聲從床榻上傳來,聲音慢且剋制,是弘文帝發出來的。
皇帝病了,什麼時候的事……
梁安飛速回憶,天氣轉冷後弘文帝沒再召見他,最近一次旨意是臘八那天賜粥,最後一次聽見他的訊息正是臘月十三那天雪災。
自中秋起這樣長的時間裡弘文帝精神抖擻,令梁安幾乎忘了初見他時的情形,說句大不敬的話,那時弘文帝的狀況即便第二日就薨逝梁安也不意外。
眼下弘文帝情形比那時還要更難看,他臉色灰暗,兩腮上的肉像是短暫充盈後又幹涸的果子再度癟下去。
這樣冷的天,長安殿裡算不上太熱,可弘文帝的虛汗止也止不住地往下淌,趙丹曦不厭其煩為他擦拭,陶穗弓著身子一言不發為她換下髒的,又遞上新的,整個殿裡也只有她二人在活動。
“梁安。”弘文帝揮揮手,擋住了趙丹曦的手,總算叫他。
梁安上前半步撩開衣袍跪下:“臣在。”
“聽太子說,賑災一事你出了不少力氣。”
弘文帝話說得順暢,只有捱得近了能隱隱聽到他剋制著咳嗽的粘滯聲。
太子來見弘文帝沒提起方才的事,梁安眼神一晃,不知其意,拱手回道:“微臣惶恐,賑災一事非微臣功勞。”
弘文帝奇異地彎了下嘴角,看不出是不是笑,他微微動了下,趙丹曦即刻站起來墊了軟枕在他身下靠著。
“靈慧,你可曾見過他了?”
趙丹曦收手後退到一側答道:“兒臣已見過平南將軍。”
“朕尚記得年幼時候你和梁家老大也玩得很好,想必同梁安也有話可說。”弘文帝坐靠著,從這個角度正能牽住女兒的手,他拉住趙丹曦疼愛地捏住她的手心,“從前你吃了許多苦,往後不要再去落雲山上受罪,留在家中有你太子哥哥和父皇在,不再叫你受委屈了。”
趙丹曦回手,新的絲帕由陶穗遞到她手上,她沒搭話,微微彎腰為弘文帝擦去額上的汗水。
太子溫聲接道:“父皇只你一個女兒,我也只你一個妹妹,你去玄清觀一年不過回來一次,父皇憂心你寢食難安,算算如今也已三年了,當陪在父皇身邊也叫他常見你少憂思的好。”
弘文帝叫了梁安到跟前,只跟他說了一句話又置之不理,轉而去和趙丹曦說些家常話,梁安心裡奇怪。
他想瞧瞧林凇平的臉色,不知道是不是太子說了什麼叫弘文帝想治罪又不好動手,但在禦前無論如何也不是能胡亂張望的地方。
就在這時,他抬眼看見一雙月白色靴面微微晃動,喉間一緊,是趙宴時。
梁安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腦子裡只剩下了“勿言”二字,就此把到嘴邊的話嚥了回去。
這間屋子有種詭怪的壓抑氣氛,梁安莫名有些喘不上來氣。
“父皇。”趙丹曦說話了,她牽著弘文帝的手淡淡說道:“兒臣求請入觀修行再不入世,往後與青磚香火為伴,為我北趙祈福,佑父皇太子安康……”
先是一陣沉默,隨後是一聲暴喝。
“混賬!”
弘文帝臉色一片青紅,隨後是止不住地咳。
周遭一片寂靜,趙宴時默默退了兩步跪在梁安身前,這下像是叫醒了在場人的魂,嘩啦啦跪了一地,同聲勸道:“陛下息怒!”
趙丹曦也直挺挺跪下,叩頭在地沒再說話,更沒有求饒恕罪。
太子忙湊過去輕拍弘文帝的背順氣,又對腳下跪著的趙丹曦急道:“妹妹,你怎能說出這樣的糊塗話來?”
“太子殿下,靈慧有罪,這三年來我為北趙祈福,結果天有異象,年關暴雪。我為陛下祈求安康,不過才回京都一日便害陛下大病一場。”趙丹曦說得冷靜,聽的人心驚膽戰,“靈慧於玄清觀修行卻止不住惦念父母兄長,我心不淨,蒼天有眼怪罪於我,此後我將餘生許給天地,再不敢牽掛紅塵。”
在場人莫不大驚失色。
只有林凇平仍坐在角落裡淡淡凝望著即使跪著也挺直著脊樑的趙丹曦,看她在滿頭珠翠中斜插著的那支格格不入的素色木簪,眼神下落看她在華裙內側仍系在腰間的赤色長鞭。
“誰跟你說了這些大逆不道的話!”太子也變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