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頓一秒,他的眉梢挑起。
“不過這樣說,會不會顯得太貪心?”
這樣問,裴子騫的神情間卻並沒有任何悔改之意。如果有一個機器此刻能夠讀取他的內心,那麼機器會說:貪心又怎樣。
面對卞皎,貪心不過是裴子騫最不值得一提的罪行,畢竟想從地獄爬升到天國,不接受審判怎麼可以。
卞皎遺憾沒有這種機器。似乎真的認真想了一下,他答:“一點點。”
得到回答,裴子騫就從鼻息中又傳出一聲輕笑,神情卻相反,舒展開來。
視線從眼前的身影飄向窗外黑漆海景,驀然緘默一瞬,他開口,再一次轉變話題:
“你曾經說過,這個世界或許是一場夢。”
也許這個世界是一場夢。
後來裴子騫有聽到另一種觀點說,其實不是世界是一場夢,而是夢是世界一場。
他分不清兩者的區別。金錢、權力、名利,他自認來到世界上的時候本就一無所有,後來得到也像是一場遊戲,當不了真,如果真的說想要什麼,那就唯獨是一場好夢。
他唯獨想要一場好夢。
回到首都奔喪的一天前晚,裴建華有給裴子騫打過一通電話。接通時他正在慕尼黑的家中,東一區時間晨六點二十一分,國內則剛過零點。
裴建華的聲音聽起來精神不錯,沒有講多少話,像是尋常的聊天,只是關切了幾句他近來在歐洲的工作,不到兩分鐘就終結。裴子騫向來有等長輩結束通話電話的習慣,但這一次通話計時在沉默中過去三十餘秒也未顯示結束,他便抬手,主動要按下結束通話鍵。
這時裴建華的聲音卻在沉默中傳出。
慕尼黑剛剛升起日出,天空由遠及近生出亮色,遙遠的阿爾卑斯雪山在照射下閃爍洵白光芒。
裴建華又講了很長一段話。期間裴子騫沒有插一句嘴,只是注視著窗外的視線逐漸沉下,就像是在注視日落。這通電話的最後,裴建華說:“我一輩子,什麼都想要,看起來也像是什麼都得到,只有自己知道,到底還是蕉葉覆鹿一場空。而你……你不同。”
“那天,算我說錯。”
他的語氣說是無奈也好,說是愧疚也不沖突,總歸嘆出一聲氣——
“你終究還是更像她。”
裴子騫對自己的母親瞭解不多,僅有的線索也是從大伯陳素忠口中得知,裴建華的話幾乎為他填補了拼圖中的全部縫隙。
最終的事實很大一部分與他猜想的完全吻合,剩下一部分則大相徑庭。
這一天電話收線,裴子騫站在窗前俯瞰慕尼黑的日出。
他可笑地發覺,即使已經過去這麼多年,這座城市好像卻也未曾發生一點變化,即便再看一萬遍,雪山也依舊在他記憶中定格成最初的模樣。
第一次登上聖彼得教堂鐘樓的那天,裴子騫曾見到一隻藍色羽毛的鳥從欄杆上飛走。
鳥的翅膀在陽光折射下變換了許多種顏色,軌跡一直向前,順著他的目光朝雪山飛去,那時他遙望到眼球發澀也未收回視線,那時他想,如果人生真的是一場夢,做一隻鳥會不會更好。
做一隻鳥,沒有軌道,可以愛人,思念就靠翅膀去見,疲憊就攏起羽翼安眠。
五年過去,現在他終於明白,自己完全可以做一隻鳥。
飛過金湖,飛過首都,飛過記憶中一切的美好與不堪,收起羽翼,停在卞皎的窗前。畢竟他的父母都可以,他為什麼不可以?畢竟身體始終往前,畢竟他不可能回頭。
乘上飛機前,裴子騫從來未曾覺得七小時飛行距離漫長到這種地步,漫長得像一整個難以逾越的冬季。
再次見到卞皎的第一眼,來自馬六甲海峽的濕熱季風吹拂起對方額前的頭發,那一瞬間裴子騫的胸口真的像放飛了一隻小鳥,藍色的小鳥,橫.沖.直.撞五年時光,在這一刻終於得以展開羽翼飛向雪山金頂,千難萬險,千山萬水,它不回頭。
“很想要一場好夢,但過去總是告訴自己人生不可能事事都得到,所以總是放手。”
裴子騫倏忽說。
“其實這是懦弱,懦弱者的下場就是錯過。而現在,放手無數次後的現在,我確定自己依舊想要一場好夢,並且,只是想要一場好夢。”
抬起視線,他一瞬不瞬地與記憶中的白貓相見。
“換句話講,卞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