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張阿姨。”卞皎道謝,但只是用手碰了碰咖啡杯壁,並沒有動一口咖啡。
張碧雲總是有不容拒絕的好意,從十一二歲見到對方第一面起卞皎就不理解,長大知曉過往種種後更是無法適應。很多時候他都無法在張碧雲面前做到與之放鬆相處。過去幾年,每每接受對方的幫助時,他就會想到父親鄭懷遠於微時與對方結為夫妻,後來卻出軌自己母親。
紅姨看得出他的不自在,曾經就這個話題與他講過幾句,不過說得很淺。
她說婚姻關系鮮有純粹,這件事情沒有誰對誰錯。
卞皎卻不懂。
這件事的對錯分明這麼顯然,婚內出軌一方承擔絕對的責任,他不明白為什麼受背叛者反而如此大度。尤其是聽到張紅霞來醫院時依然喚鄭懷遠的那聲姐夫,卞皎就免不了覺得可笑,不知道究竟是他太過幼稚,還是所謂的人情世故太過荒謬。
張碧雲這次的邀約很突然。
卞皎回家只上了趟樓換回休閑服裝,臉上還帶著劇組妝來不及卸。高領的白色毛衣稱得他清透幹淨,張碧雲盯著他的面孔看了許久,視線最終從眼皮上方那顆淺痣上移開。
飲了口咖啡,她忽然說:“你和你媽媽真的很像。”
卞皎目光正在數碟中兩粒可頌上的凹痕,聽見她的話頓了一瞬,笑一下沒有說話。
與繼父的前妻談論過世的母親,這個場景不論放在哪個家庭都很吊詭,更吊詭的是在卞皎禮節性的笑容後,張碧雲竟然也抿唇笑了。
“其實我一直在想,你會不會是他的親生兒子。”
沒有提及前夫的姓名,她移動視線眺向窗外:“原來不是。”
卞皎無法理解她為什麼會生出這樣的疑惑。
“我第一次見他時已經十歲。”他說。
卞皎也是後來才知道初見鄭懷遠之時對方還未與張碧雲離婚,一場差旅與自己母親相遇,直到數月之後才重回首都辦理離婚手續。而妻子張碧雲堅決不放手,半年後鄭懷遠最終淨身出戶。
鄭懷遠在世時從未提過這些,更未在卞皎面前提及過前妻張碧雲一個字。以至於卞皎十多年前在母親葬禮上與張碧雲初次相逢,對方俯下身替他擦眼淚,他抬頭盯著對方看了好幾秒,最後竟然硬生生道出一句“謝謝姐姐”,惹得黑傘下的幾位大人面面相覷。
張碧雲是一個極漂亮的女人,這點無法否認,甚至卞皎認為她比自己母親還要更加符合世俗對漂亮二字的定義。
小學剛搬到首都那幾年,鄭懷遠常常出差,但總是會在周天晚上回到家。卞皎記得媽媽會做一桌子菜,其中鄭懷遠最愛吃的是冬筍肉絲煲,配上白嫩嫩的豆腐,冬天熱氣端上桌熱氣騰騰。媽媽這時候會笑說看你這樣子,是娶的我還是娶的肉絲煲啊?鄭懷遠就會放下筷子,特別鄭重其事地說當然娶的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女人。卞皎永遠不會忘記媽媽的笑顏,記憶中披散的長發被掖在耳後,耳垂上戴著湛藍色的一小粒珠寶,她一彎眸,那顆鑽便在日光燈下閃爍。
現在看來當初那句話不過是夫妻之間的愛語,如果鄭懷遠想娶的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女人,那就連張碧雲都不符合這個條件。
張碧雲收回目光,擦有緋色唇膏的嘴唇輕啟:“你幾歲見他並不重要。”
又飲了一口咖啡,她戴有結婚鑽戒的無名指折射彩光,一瞬裡卞皎看見好幾抹藍色在顫抖。
“有些事,想必他沒有告訴過你。”她講:“這些天我想了很久,這些話由我來對你講是不是有些越界,或者說是不是太過自私。但請你原諒,如若再不開口,我真的沒法再熬下去。”
卞皎皺了下眉,對方的一席話令他如墜五裡霧中,“您是什麼意思?”
張碧雲放下咖啡杯,錯開卞皎的視線。她深呼吸一口氣:
“長話短說,我與鄭懷遠的婚姻並非你媽媽插足。”
雖然很長一段時間裡,連她也這樣認為。
當年鄭懷遠從陽市來到首都,供職於張氏姐妹父親手下,是一位專職司機。那時候年代早,蜀地的男人大多個子不高,鄭懷遠是少見的一米八大個,面板細嫩長相清秀,加之性格風趣,惹得張氏廠下一眾女孩暗許芳心,不過他總以老家有一位世交女友的原因一一拒絕。
“我以為那是他的藉口,卻沒想這是實話。”張碧雲說:“直到結婚第二年我與他回到蜀地省親,才真正見到你的媽媽。”
張碧雲其實並沒有用什麼手段,也沒有逼迫鄭懷遠締結婚姻,甚至她不是非對方不可。當初她家境殷實,外形又絕佳,雖然是大專學歷,但在那個年代已經完全夠用,追求她的人可以排出幾條街道,她會選擇鄭懷遠,不過是因為十足喜歡,而鄭懷遠也很有發展潛力。
直至見到卞皎母親前,張碧雲都以為這段婚姻是郎情妾意。
“我不是要埋怨他,也不是要埋怨你媽媽,但在這段關系裡如果真的要算一個人做錯,我還是會算鄭懷遠。”她講:“不過我也沒有對到哪裡去。”
初次見到卞皎媽媽,張碧雲只感覺自己渾身上下從頭到腳都像被淋了一通冰水。她無意拿自己與對方比較,但就像讀書時要成為學校裡風頭最佳的學生,骨子裡的性格令她在任何方面都執拗地要贏過任何人。
其實鄭懷遠與這位家鄉女友已經斷得幹幹淨淨,甚至若不是張碧雲將這個名字拿到他的面前,對方可能都打算一輩子不要再想起這段感情。
“當初我們都太年輕,沒有磨合,戀愛半年不到就結婚,直到反應過來性格完全不合適時,已經走出太遠。”
兩個性格強硬的人在一起,就像兩塊頑石碰撞,將一開始的火光錯當做鳴合,直至火光散去,才發現最後結局兩敗俱傷。
“其實早已是分居狀態,但那段時間我的家人病重,就沒有真正辦離婚手續。那時候我有男朋友,不久後聽聞他也有伴侶,恰逢家人離世,便約好待他回到首都立即辦理手續。但我沒想到在民政局前見面那一天,我不僅見到了他,還見到了你的母親。”
時隔太久,張碧雲說不清自己是什麼意圖或者情緒,那一瞬間只覺得自己好像被欺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