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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子騫最羨慕卞皎的是他的灑脫,總之不像他,前一晚拒絕邀約,今天就主動提回。忽然這樣重提並沒有什麼契機,也不是說想通了什麼事情,他僅僅是在好奇,要做一個說放就放的人,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氣。
卞皎的回答發到手機上時,裴子騫剛剛到醫院的地下車庫上車。昏暗的車內,前方助理看了眼後視鏡立即察覺到他的心情不霽。
一直到車駛出快十分鐘,裴子騫才開啟手機去看卞皎的回答。回答很簡潔,只有兩個字——當然。
果然灑脫。裴子騫輕笑一聲,靠著頭枕閉上眼睛。
回國四個月來,這是他為數不多幾次到醫院探望舅舅裴建華。很顯然,談話並不順利。
半小時前裴子騫到病房,在看官方牽頭與馬來西亞政府合作科創專案遞交到手的檔案。病床上的人咳嗽兩聲,他抬眼對上對方的微含慍怒的眼睛便將手機鎖屏放到床頭,卻沒什麼表情。
裴建華微微側頭看了眼他的手機,然後將目光上移到他的身上。
“你從公司過來的?”
“嗯。”
裴建華點了下頭。他面色棕中透黑,戴著灰色毛線帽的前額皺褶風幹,這個叱吒商界半輩子的男人,照舊也被疾病輕而易舉打倒。
再次幹咳兩聲,裴子騫從床頭遞給他一杯溫水。
裴建華沒有抬手去舉水杯,只就著吸管喝了一口,扶著吸管的那隻手上被膠布裹滿,緊緊包著一枚留置針,喝水時唇角連帶著手腕顫抖。喝完一口後,他倒回床頭靠著,須臾後說:“你有沖勁,很好。不過一個公司像你現在這樣運作,最後取得不了多大成就。”
裴子騫不置可否,只將杯子放回床頭。
玻璃接觸到木質面板,發出一小聲的脆響,裴建華緩了口氣繼續講:“你回國這麼久,一共來見過我幾次?”
裴子騫說:“三次。”
“三次,加上這一次。”裴建華說:“前兩次都是我叫你,今天你主動來我很意外。人教人教不會,事教人一次就夠,想必這幾個月你也成長很多。你那個公司的問題我已經諮詢過律師,要脫鈎不算難,體量越大的東西慣性越大,再拖下去尾大不掉,我給你聯系方式,今天你可以聯系洽談……”
“您多想了。”裴子騫打斷:“我並不是來討論這件事。”
裴建華嘴唇頓住。
“不是討論這個?那你來做什麼?”沒待子侄回答,他抖著嘴唇兀自說:“我以為你已經吃到教訓。做事業沒有那麼簡單,你不踏踏實實的走,反倒去搞什麼營銷,還跟陳氏那個小女兒玩炒作。開個公司天天把自己拋頭露面在外面,這難道是什麼光鮮事嗎?”
裴建華的聲量愈說愈大,眉頭緊皺。
病房岑寂幾秒,直到門外一陣護士腳步聲傳過,他才發覺到對面坐著的子侄沒有說話。
裴子騫坐姿不算絕對端正,但也沒有翹腿或者其他不得體動作,只是一雙眼睛鎮靜疏淡,無聲看著裴建華。
過往宋清曾評價他這樣的招數太過陰險,絕對不能離開生意場外使用,因為實在太靜,靜得人發慌。其實不需要宋清提醒,裴子騫自己完全清楚。畢竟他第一次被人這樣注視時是十八歲,帶給內心的慌張直到現時都無法忘卻——
第一次這樣注視他的人正是裴建華。
記憶回到人生首次到首都的那一天,那時命運顯然沒有優待裴子騫。在接連經歷了夏末大雨、情場失意後,他終於決定歸宗母家。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與為數不多的親人第一次相見,迎接他的卻是毫不掩飾的冷意。
當時裴子騫從傳媒大學離開聯絡上母家的親戚,打了輛計程車到對方給出的地址。似乎是一個高階住宅區,上車時,司機聽到報出的地址後轉過頭看了他一眼,問:“你沒記錯地方吧?”
到達目的地,裴子騫理解了司機為什麼發出那個疑問。
寸土寸金的首都一路拐道上山,低密度獨棟莊園,入門便可見一捧巨大岩石噴泉。進到空大客廳便被用人順著旋梯領上二樓。
敲開書房門前,裴子騫終於有機會低頭看一眼自己的褲腳。
果然全是泥痕,與光可鑒人的地面格格不入。
裴建華就坐在書房最裡處。交錯雙手,盯著他看。
其實有關第一面的記憶裴子騫已經沒有多少。當時他只覺得這個男人的眼睛與自己很像,頭一次對所謂血緣有了清晰認知。
再有多的,就是裴建華冷淡的眼神。
裴建華用後來被宋清評價為陰險的招數對待這位親生侄子,眼神靜卻淩厲,像一隻荒野之中暫時饜足的頭狼。而十八歲的裴子騫就站在原地,直直看回頭狼的眼睛。
三分半鐘,一次也沒移開視線。
那時誰能料到迄今不到五年時間,局勢就完全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