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臉上的笑容終於緩緩收斂了。
洛九江把自己的佩刀平放在桌上,彷彿親手立下一道就此分割開楚河漢界的高牆。
“玄武主無所不能, 無欲無求, 睥睨人間, 高高在上……持眾生為棋子,視人類作螻蟻,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對人類有求呢?”
洛九江直白問道:“你三番五次地用傀儡造訪三千世界,甚至混跡在尋花問柳之地, 究竟是有什麼求不得之處, 非得讓‘卑微的’人類為你解惑不可?”
玄武不言不語, 只有兩道目光定定地看向洛九江。
洛九江突然醒悟過來:“是,你之前曾先來找我。”
有什麼東西是人類所有, 玄武沒有, 而又被他渴求的?
道源。
玄武用乾坤道源合為陰陽, 而洛九江的道源, 從領悟的那一刻起,天生就是陰陽。
倘若只是這樣, 還不能完全解釋, 玄武的態度為何如此篤定。
畢竟雖然有時候某個蘿蔔會長得像個人形的娃娃, 但下一個長出一張人臉來的植物, 保不齊就是個葫蘆。
玄武, 椒圖,囚牛……公儀先生……靜慈大師……陰兄!
當初玄武披上靜慈大師的人皮,前往白虎界為公儀先生念經超度的時候, 他親眼見過陰半死!
想必從那時候開始,玄武就已經埋下了狐疑的種子:卑賤如人類,傳承道源時竟然不必用靈魂鋪路?
為什麼?為什麼是人類領悟陰陽,為什麼是人類能夠毫無代價地接受乾坤……這如同螻蟻一樣的種族,究竟有何所長?
玄武站起身來,腳步近乎悄聲無息,走近了那張女子閨房所安置的繡床。
他把手伸向輕紗薄攏的藕荷色紗帳,撩起半條最外的簾幕,從帳頂順著著捋出一條結滿香包的流蘇掛來。
洛九江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動作,心想剛剛那個女子要是知道自己的客人究竟是誰,恐怕回來得當街燒床。
玄武顯然不覺得自己的舉止有點唐突,就像人類戳翻了螞蟻的巢xue,當眾看光了蟻後,也不會宣稱自己從此要對它的清白負責一樣。
他只是撚著這條綴滿了成年男子拇指蓋大小香包的流蘇辮,捏起其中一個小小的香囊給洛九江看。
“她說她心裡有人,這條香包就是她為了祈福所繡,每日縫上一個供在佛前,其上有臘梅千朵,遙祝那人百子千孫。”
洛九江:“……”這說法怎麼聽起來這麼救風塵,我說老兄你是被人騙了吧。
不等洛九江擺出什麼表情作為回應,玄武就輕飄飄道:“她對我撒了謊。但這串香包總共三萬六千餘針,確實都是她親自刺下。”
玄武捏著那個小小的香囊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聲音低如自語:“她為什麼說這樣的謊?又為什麼把大好的時光浪費在這種東西上?”
“人各有志,玄武主不用多想。”出乎意料,這回開口的人竟然是寒千嶺。他未按腰上佩劍,但雙目之中已經盡是逐客之意,“不過下次玄武主要來,還是提前問問東道主的意思。”
他一語落定,指風登時疾掃如劍鋒。寒千嶺殺雞從來不用牛刀,對付一個玄武的傀儡,就更是沒有抽劍的意思。眨眼之間,玄武的傀儡已經被逼至視窗。
玄武扶在窗前雕花欄杆間朝洛九江回首,偏頭避開寒千嶺一道指風。他嘆聲道:“你既然不肯來玄武界,那饕餮和窮奇的性命,我就要朝你討了。
彼時寒千嶺變點為削,瞬間在傀儡脖頸上割下一塊仿皮來。在那道裂開的黑色口子裡,齒輪才露出運轉的軌跡,零件就從傷口處崩山般碎裂開來。
玄武的嗓音因為脖頸塌陷而變得有些怪異,但這不妨礙他對洛九江露出一個有些幽森的笑。
“洛郎請往下看……本尊願送你一個禮物。”
在話盡的一刻,窗前的玄武傀儡人皮驟然脫落,裡頭的機械零件崩解開來,嘩啦在地上落了一小堆。
洛九江三兩步搶到窗前,視線才投向樓下,就為自己所見倒吸了一口冷氣。
窗外的長街上,從左至右,一共十七個人同時仰頭看著這扇窗戶,他們中有遲暮的老人,有垂髫的孩童,有挽著籃子的夫人和正值妙齡的女郎。
……十七張分屬男女老幼的臉,同時對洛九江露出一個如出一轍的,屬於玄武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