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謝春殘甩手把那圓溜溜的酒壇摜在地上摔成碎片時,他一張臉都濕漉漉的,用袖子胡亂抹上去一把,足以讓人分不清是酒還是淚。
他大口大口地哈著氣,雙目裡血絲儼然,滿眼赤紅。
“都是好酒,蜇人得很,直嗆眼睛。”謝春殘愴然笑道。
洛九江的拳頭握緊又張開,最終還是抄起一隻四腳獸首的高觥,一口氣喝了個幹淨,然後當啷一聲把那觥杯砸在地上!
他吐出一口長氣,強笑道:“這酒勁力太足,我要拿不穩了。”
兩人四目相對,眼神裡閃過同樣悲憤的自欺欺人。
過了一會兒,謝春殘哈哈大笑兩聲,高聲吟道:“豈能辜負如此好酒良宵?”他搖晃著身體湊到案前,劈手端起了一隻水晶盞。
誰也說不上這個晚上,他們兩個互相陪著喝了多少的酒。
只是喝到最後,謝春殘發起了酒瘋,書香世家的後人,就連醉酒也比別人醉得更風雅些。他從懷裡抽出一隻成人男子拇指粗的狼毫,伸手抱著一小壇竹葉青,蘸著那微碧翠綠的酒液,淋漓字跡眨眼之間就揮上了雪白的牆面。
“零落棲遲一杯酒,主人奉觴客長壽。”謝春殘喃喃自語,在落下第一句頓挫的間隙裡,他順便就著酒壇壇口又灌了自己一口。
“主父西遊困不歸,家人、家人折斷門前柳。”這壇竹葉青太濃太烈,嗆口到謝春殘雙眼裡又留下兩行清澈酒液。
典故裡的那個男人西出入關,久不得用,可他終究也有家人願意折柳相送。
而謝春殘……何止沒有家人,如果此次複仇不成,他一輩子都愧不能用“謝見歡”這個舊名了。
寫到此處,謝春殘已然變顏為柳,方正古樸的字型漸漸變為瘦硬緊實,撇捺之間拖長了筆鋒,像是一股無處可去的鬱氣,最終只能在末尾處變成一滴停滯的墨。
寫到“天荒地老”一句之時,這蘸酒做墨,以牆為載的書法儼然又要成了一面書祈。鬱氣怨氣求不得之氣幽幽散開,只要有人將目光投在這面牆上超過一眨眼,便能感覺“造化弄我”之意撲面而來!
待到“請恩澤”三字落下,詩雖然未盡,可書祈已經儼然成型,那經年來被命運玩弄,在時間坎坷流離,無親無友的不平之氣已然如箭簇一般脫弦欲出,只待謝春殘畫龍點睛一筆,只憑氣脈牽引,就足夠讓人走火入魔。
謝春殘從右至左欣賞了自己的作品一眼,驟然冷笑一聲,下一刻被光禿禿的左肘托起的那隻酒壇就直飛出去,砰地一聲在牆面上撞炸成四濺的碎片,澄碧的酒液四濺橫流,瞬間汙了牆面與那將成的書祈。幾塊鋒利的粗陶反彈回來,啪啪打在謝春殘前襟上,謝春殘竟不理會。
他丟下自己握著的狼毫大筆,把整個人的重量壓在那面牆上,額頭直頂著濕漉漉的酒液牆面,拿指甲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下詩中最後一句話。
“少年心事當拿雲,誰念幽寒坐嗚呃。”
他起頓的筆畫那樣用力,刷牆的石灰已經染白了他的指甲縫。謝春殘惡狠狠地把這句話刻在牆面上,看他的動作,彷彿更想要把這話刻進心裡。
寫完以後,謝春殘就久久地倚著牆面不動,看起來像是睡著了。
洛九江走過來扶他,謝春殘身子一歪,大半重量搭在洛九江肩上,他怔怔地問道:“九江,我送給你的那件外袍還在不在?”
“我留在靈蛇界了——幸好如此,不然憑我這個出事頻率,大概早就丟了。”洛九江玩笑一句,卻聽謝春殘垂下去的頭顱裡喃喃地說著點什麼。
洛九江側耳細聽,只聽聞謝春殘唇縫裡喃喃念出的,乃是那首曾被寫在洛九江白袍內襯的詩。
願為五陵輕薄兒,生在貞觀開元時。鬥雞走犬過一生,天地安危兩不知。
“真好啊……”謝春殘把頭沉沉地壓在洛九江肩上,他這回沒有再流淚,只是痴痴做酒醉後的囈語:“要是那樣……可真好啊,九江。”
洛九江用力地閉了閉眼。
他對著搭在自己肩上,已經醉得人事不知的謝春殘果斷道:“謝兄,洛九江同你保證,你的仇,我們一起報;你的敵人,我們一起殺。白鶴州的人頭,必然斷送在你我手上。除了一死之外,他再不會有第二個結局。”
洛九江拔出腰間澄雪,運刀代筆,一時之間小院中銀光上下,刀氣縱橫。最終落在那烏糟糟牆面上的,乃是謝春殘唯一跳過的那句詩。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唱天下白!
作者有話要說: 1《致酒行》唐 李賀
2《鳳凰山》宋 王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