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洛九江第一次見到窮奇。
這位銷魂界主人身材魁梧,挺拔健壯, 容貌也並不難看。他兩道濃黑飛眉入鬢, 眼神玩味, 唇角總是若有若無地掛著笑意,看起來就帶著三分邪氣。
若以異種的角度來說, 他是一位壯碩的異種,而從人類的審美來看,他的相貌也足稱英俊。
唯有眉宇間噙著的那絲盤旋不去的燥意, 讓他的喜怒無常從這副高大俊美的皮囊之下稍稍展露出冰山一角。
他把楚腰從自己腳邊拉起來摟在懷裡, 楚腰身材高挑但細弱, 被窮奇結實的身軀襯得像個可以隨便擺布的娃娃。
窮奇就這樣單手攬著楚腰登上主位,他空閑的右手和廣袖一起揚起, 朗聲道:“正值盛景, 應有好宴, 望今日在眾賓客, 無不盡興而歸!”
倘若把他所處的位置換做某間觥籌交錯的喜堂,或許他還真是個豪爽好客的主人。
然而現在……洛九江無聲看過這滿殿的淫糜模樣, 看著那些“客人”們一個個露出心領神會的笑容, 望著那些赤身抱著玉瓶、竹夫人的爐鼎被誰隨手拽到懷裡又扯住頭發, 心裡只生出一陣陣的作嘔之意。
洛九江想吐。
不止是因為那時時在他耳邊哀哭悲啼的紅粉死氣, 也不僅僅是因為這些客人令人厭惡的嘴臉……他終於知道在宴席開場前, 被像畜生一樣,拿籠子運進來,用項圈和鐵鏈鎖在每張案幾旁邊的栓柱旁的爐鼎們是用來幹什麼的了。
他們是人畜。
他們是這些客人們脫靴搭上的腳墊, 是被隨意踐踏的地毯,是盛放茶洗的矮幾,是媚笑著艱難吞嚥下一把魚刺菜梗和骨頭渣子的活痰盂。
洛九江微微垂頭,看起來像是個定力不夠不敢抬眼的普通紅衣衛,然而在他的背後,他連手指尖都氣得發抖。
那些前人們留下的怨念和死氣還在敲打著他的耳膜,他們包圍著洛九江,纏繞著洛九江,輕飄飄的死氣牽住他的袍角,落在洛九江心頭,這幾近於無的分量瞬時重逾千斤。
是千百個聲音同時向他懇求,像是千百個爐鼎一齊在洛九江面前跪倒。“救救我們。”他們哀求。“替我們報仇!”他們嘶吼!
“你們的仇我報,這些仇敵我殺!”洛九江張開眼睛,目光裡閃過不容忽視的厲色。然後整間大殿之中的死氣便如同得到了什麼承諾,一瞬間在會場中翻卷沸騰了。
這場交流從頭到尾都沒有聲音,一如暗湧的潮流慣常埋藏在波瀾不驚的平滑水面下。
沒人知道,洛九江此時殺心如沸,殺機已定。而在場縱情盡歡的客人也沒有一個感覺得到,在桃紅色的甜香煙霧之中,成千上萬的死氣和煙霧一起被他們吸進撥出,每一縷都像一雙刻骨的眼睛。
還有人顯然是此地熟客,才剛剛一刻鐘的工夫就玩得放浪形骸。他把腳搭在一個赤裸的爐鼎背上,在他身後是兩個爐鼎艱難地做著人肉支架。
他面前的那張“活春宮”中居於下方的一位已經被用一柄短匕釘透了脖子,只剩下身處上位的爐鼎連哭都不敢,因為客人沒有叫停,就擺著一張臉,麻木而僵硬地於屍體上繼續律動。
這位熟客沖窮奇的方向抬手,大聲道:“窮奇大人,今年的宴會雖好,卻也只是跟往年一樣好。我們早就聽過披香宮第一美人的豔名,您這樣慷慨,何不讓我們都開開眼界?”
楚腰倚在窮奇的懷裡,姿勢柔軟放鬆的像是一灘水。他唇角的笑容甜蜜又痴情,就好像是一個天生的聾子,無論外人說什麼,又怎麼討論著拿他取樂,全都與他無半點關系。
直到窮奇被這番話取悅,大笑起來,胸腔震動的聲音讓楚腰枕得不甚舒服,他才撒嬌一般,把臉埋在窮奇的胸膛上蹭了蹭。
窮奇拍了拍楚腰的背,漫不經心地吩咐了一聲:“去吧,美人兒。”楚腰才聽話地站起身來。
他從被窮奇抱在懷裡的那一刻起就只用側臉對人,直到現在,才是他對滿堂賓客的第一次正面相視。
然而他只要露出半張臉來就已經引人遐思,讓人一眼就斷定他便是那個第一美人。等他容顏徹底展現在眾人面前時,就更是勾魂奪魄、豔冠群芳,讓滿堂爐鼎都頓失顏色。
霎時間,滿殿的目光都集中於楚腰身上,還有某幾個客人未料到世間有此國色,倒抽一口冷氣,一時都驚得掉了筷子。
窮奇顯然也覺得面上有光,他得意的哈哈大笑,就好像原本快要被他厭棄的楚腰又成了被他珍視的心肝寶貝。
他指了指殿間安放的那面牛皮打鼓,高聲道:“去,纖纖,讓他們好好看看你。”
楚腰纖細掌中輕,楚腰從進入銷魂界的第一天起,就不但被人改了名字,還強行按了這樣一個帶著扭曲意味的小字。
當初在狩獵場附近,那個守衛用“纖纖公子”四字嘲笑他,也是出於這個原因。
楚腰是這樣溫順如水,面對窮奇的命令,他當然不會說一個不字。
他款款走下地錦鋪就的豔紅階梯。在還有三個臺階就要步入宴席間時,楚腰雙手一揚,兩幅水袖從紅紗袖底彈出,在空中飄飄展開,如一對蝶翼一般,配上他接下來的一個雙腿開成一字的淩空躍,相隔數米,從臺階直接落到那紅漆的牛皮大鼓的鼓面上。
宴廳裡傳來一聲“咚”的渾厚音節,是這一場舞蹈開端的序幕。
伴隨著這一聲牛皮大鼓的槌響,楚腰腳腕上的金鈴也發出細碎響動。兩只揚起的淺醉仙色水袖還不等收束落下,就又如同漫卷紗簾一般,在急促的金鈴聲中揚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