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腰在還沒有驚豔到那些客人的時候,就先驚豔了所有將要被送入密林之中的爐鼎。
在所有衣著簡陋、或僅僅只用一幅輕紗遮體的爐鼎之中, 楚腰是盛裝華服的唯一一人。
更何況此時已經入夜, 天邊新月如眉如鈎, 他們一路走來時,道路兩邊有成排的熊熊火把點起。於朦朧的月色和火光之下, 楚腰如玉的臉龐更增一份燈下美人一般的神韻。有的爐鼎看見了他,甚至忘記自己原本在哭。
……連這樣漂亮的人都這樣欣然地走進林子裡,那或許也不會有什麼壞事發生?那個爐鼎呆愣愣地想到。
對於這人的想法, 楚腰自然沒有察覺, 不過就算他知道了, 怕也只是不置可否地一笑罷了。
這些年如刀尖行走的生涯讓他時時戰戰兢兢,殫精竭慮, 而在自己的性命之外, 他幾乎不在乎一切事情。
“進去, 都快點進去。”那一路上押送他們的小頭目態度冰冷地驅趕著這些爐鼎。十幾天前他的面目還是那麼的貪婪膚淺, 然而十多天的狂蜂浪蝶過去,他基本上從這些爐鼎身上吃飽了。
這些作為宴席“開胃小菜”的爐鼎, 已經引不起這個頭目太多的興趣。相比之下, 倒是披香宮裡遠近聞名的楚腰公子……
頭目嚥了口口水, 朝著楚腰的方向走近了兩步, 他作勢驅趕, 肥厚的手卻不自禁地去貼楚腰的背——要是能從那兩片振翅欲飛的蝴蝶骨中間摸上一把,手再向下滑,再向下滑, 直到經過那盈盈不足一握的纖腰,落入神秘而動人的丘溝……
不過他的手甚至沒能碰上楚腰半分衣角。
是楚腰閃身避開了他的觸碰,在火把的映照下,他美麗的面龐正對著小頭目,雙眼的瞳孔裡映著跳動的兩叢橙色火光。
此時他的眸光之中再也沒有了看向洛九江時的那股溫順和痴情,就連那嬌豔的兩片嘴唇中吐出的每個字都帶著淡淡的涼意。他說:“你知道我是從哪裡出來的人?”
沒錯,他是又一次被窮奇厭棄;他再次進入密林之中,如同家養的鴿子自己跳進烤乳鴿的烤盤;他將重新經歷一次噩夢一樣的屈辱和折磨,以此換得自己的活命……但他還沒有廉價到這個地步。
小頭目訕笑了一聲,他收回自己的手,臉色不太好看,但他還是沒有膽子對楚腰動鞭子。他把油膩膩的掌心在自己的衣服上蹭了兩下,勉強跟他比了個請的手勢。
“快點進去吧,纖纖公子。”頭目嗓子裡哼出一聲模糊的咕嚕,他不敢明面上表達自己的不滿,只是用了種更委婉的方式,借稱呼楚腰的另一個名字來宣洩了自己的憤怒。
楚腰沒有理睬他。
在進入密林之後,有幾個爐鼎湊到楚腰身邊來打聽詳細的情況。有人學著楚腰那樣折起下擺的袍角,防止衣服被密林中四布的荊棘勾破,也有人舉一反三地紮緊了自己的袖口,惴惴不安地估量著自己將會面臨的命運。
他們此時還一無所知,於是對未來的怕也都怕得充滿想象力的茫然。楚腰看他們一眼,只是簡短地叮囑道:“活下去。”
這或許要看這些人運氣好壞,是不是當夜就入了某些妖獸的肚子,如果沒有就可以活下去;要看客人性格的暴虐與否,要是腸子沒有全被扯出來,就把內髒重新塞回腹腔爭取活下去;要看是否有客人不愛漁色,只是把他們當成真正的兩腳行走的獵物,如果遇上,那就趴在地上裝死嘗試活下去。
他沒有任何訣竅能教給任何人,他只能告訴他們要用盡全力活下去。
從此不會有安逸,不會有美麗,更不會有尊嚴和快樂。唯一有的就只有最赤裸最醜陋的真實面目,他們將像野狗一樣一口叼住命運轉動的日晷,極盡掙紮,極盡瘋狂,追逐著自己求生的本能。
而那瀕臨死亡的恐懼和痛苦在一生之中都會深深刻入骨髓,從此沒有一時半刻或忘。
這片林子經過窮奇的精心設計,每一寸地面上都蔓延著軟刺倒豎的鈎吻藤。
如果有活物在上面站了一盞茶的功夫不動,那百丈之內的所有鈎吻藤都會“活”過來,用它們粗糙的藤條鞭笞爐鼎們的小腿,逼迫他們在這一片草藤的天然地衣上拔足狂奔。
窮奇就是要讓這些爐鼎們疲於奔命整整一個夜晚,等第二天時展現給客人們的將是最可口、最狼狽、眼中充滿了恐懼和悽惶的美味點心。他們任人拿捏,任人擺布,任人折弄成隨便什麼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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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那副面具和請帖,洛九江很輕松地混入了等待“招待”的隊伍之中。
這一列修士大概近百人,修為差不多都在金丹上下。洛九江左右看了看,學著幾個修士的模樣裝作自己性格孤僻,只在一邊站著,免得多說多錯。但就是那樣,那些汙言穢語依舊迎風而來,滿滿地灌了他一耳朵。
他掩在袍袖之下的拳頭已經浮起了隱隱青筋,倘若可能,還真想一刀把這裡劈個稀巴爛。
給他們引路的這位侍從是個八面玲瓏吃得開的人物,在將他們帶入晨曦初至的密林之前,還好好地開了些“其中紅濕花碎美景無數,諸位客人只管流連忘返”的玩笑。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鬨堂大笑,但洛九江沒笑,他透過面具看著那個侍從,心裡有點平靜地在他那張討喜的笑臉上畫了個血紅的叉。
……
密林裡的夜晚,冷月如鈎,幽深的月影冷淡地投下一點吝惜的皎光,卻只是把高大的樹木照得鬼影浮動。
在前半夜裡,林中布滿了爐鼎們急促的腳步聲,尖叫聲。有幾聲忍耐到了極處哭喊的嗓子勾起了所有人的愁緒,幾乎是所有被扔在這裡的爐鼎都在斷斷續續地哭。
而等到後半夜的時候,就連這哭聲都微弱了,減輕了。腳步聲變得拖沓而沉重,鈎吻藤抽打在皮肉上的聲音變得更加清晰。連一聲聲喘息都是墜著鉛的,剛剛撥出鼻腔就被拉扯著落進草叢裡。
太過長久的惶恐和不安把人的神經拉得極長極薄,再多的不安和懼怕最終都歸為無聲的麻木。
等到日頭升起來的時候,鈎吻藤終於重新蟄伏回去,當下就有許多的爐鼎整個跌倒在地上,一雙死氣沉沉的眼睛緊盯著太陽,甚至一個字也無力氣說了。
楚腰背倚著一棵老樹,他半闔著眼睛,抬起手來抿緊了自己的鬢角。
在場的所有人中,他是唯一一個看起來還有些儀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