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距離枕霜流和卻滄江的離別, 已經過去了數百年。
昔日有愛侶相別十年, 作“縱使相逢應不識, 塵滿面,鬢如霜”詞聊表哀思。
而今他們兩個已被生死天塹相隔數百年, 一個沉鬱斷腸,生不如死,另一個灰飛煙滅, 如今徒留幽悽鬼影, 都不再是昔年神采飛揚的少年人。歲月在他們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刻印, 改變的又何止於塵面鬢霜。
今時今刻,卻滄江連他所愛之人的名字都只能藉助風聲的撥動, 把那兩個銘刻在心頭的字眼在指尖上輕輕敲出。但即使如此, 枕霜流還是在聽到那一聲呼喚時機整個人都僵立在場。
卻滄江已經不再有生者的身軀, 失去了能長笑縱歌的喉嚨, 甚至身上都沒有一點活人的溫度。他看起來只是一個黑漆漆的模糊影子——白練一刻鐘裡能紮出幾百個稻草人,每一個在陽光下投到牆上的陰影都與他分毫不差。可枕霜流還是能在一眼之下, 單憑一個影子就認出他。
那是他的滄江啊。夜半輪回時倘若有夢, 那一百個夢裡有九十九個是他;平日裡看著早晚的霞光獨自出神, 腦海裡也勾勒過千百種和他重逢的期冀。
那或許都是枕霜流形單影只時的痴人說夢、痴心妄想, 可他還是忍不住地設想:倘若能有一個來世, 假使能夠回到過去的那段時光,要是世上當真有投胎轉世……那他再見滄江時,該是什麼模樣?
哪怕那時枕霜流已經天人五衰, 白發蒼蒼,而卻滄江卻正值壯年……不,不必壯年,哪怕他還只是一個新呱呱墜地的嬰孩,只要讓枕霜流再看卻滄江一面,只要他今生能再看活生生的滄江一眼……
沒有隻要,沒有倘若,沒有假如。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枕霜流一廂情願的妄想。
可就是這樣純然的妄想,枕霜流也有過很多個。
滄江可以附身在一棵大樹身上,當然一株草,一棵花,哪怕真像他的名字那樣,化作一條濤濤滄江都沒關系,只要滄江還能保留著最後一點魂魄,還在這世上有剩餘的殘存,枕霜流就心滿意足。保留了滄江殘魂的存在可以一無所知,終生懵懂,感知稀薄,但最好生長在有陽光的地方——滄江一直都很喜歡太陽。
他當然也設想過滄江會是某一次從他頭頂上淩空飛過,孤傲長唳的蒼鷹、是吹拂過他面頰的一縷清風,是某一時間突然心裡微微一動,目光流連過的一朵雪浪……至於滄江的魂魄能完完整整地出現在他面前這種事,非得枕霜流第一個一百年裡,在最美最沉的夢想中才敢偷偷地想一想。
那黑影就這樣面對著枕霜流,他的手向著枕霜流的方向微舉,食指和中指在空氣中敲動,就又唸了一聲枕霜流的名字。
“霜流?”
枕霜流潸然淚下。
他已經不年輕了,就連淚水都不再是年少時的清澈幹淨,只能被稱為中年人飽含了多年酸辛絕望的兩行濁淚。但就是這樣的淚水,依然能夠澆熄枕霜流雙眼中多年以來的,偏執刻薄猶如鬼火的陰沉目光。
突然出現在大殿中央的卻滄江不人不鬼,周身氣質也陰森幽暗,就是在人間哪個最不講究的山野小廟裡現身,也只配被人請道士來拿黑狗血潑,一點也別想吃著香火供奉。
可就是這樣的卻滄江,依然讓枕霜流自慚形穢。他冰冷顫抖的手指試圖去碰觸卻滄江漆黑的影子,卻剛剛抬到一半又縮回。
他手上還沾著一點寒千嶺的血。
卻滄江略垂下頭,在風聲中撥動出笑聲的擬音。百年不見,他好像在交談上也有點生疏,只是既然情意未變,那再多的相處磨合都只有幸福。
“還記得嗎?”卻滄江這回模擬的人聲,是洛九江和他對著連說了十幾天的相聲都沒能有幸得聽的輕柔:“和那時候一樣啊。”
是的,和那時候一樣。
幾百年前,枕霜流還不叫枕霜流,只是老靈蛇主座下的一個普通殺手,排序作為“丙二十三”。他在一次新任務裡沾了滿手幹涸的血痂,想到溪邊洗淨,恰好遇到偷偷溜進靈蛇界裡的卻滄江。
“你說的對。和那時候一樣,你竟然還記得。”枕霜流的嗓子像是被什麼沉重的東西壓住了,聽起來哽塞到有點奇怪,他在淚水之中擠出笑容來,同樣用自己能發出的最柔和的聲音說:“你也和那時候一樣,沒有一點分別。”
百年過去,生死離別之後,卻滄江獨身做鬼,一個人在瘋狂的幽冥之中度過了漫長孤寂的時光。就是本性再豁達瀟灑,他也多多少少地沾上了幽冥的底色。卻滄江剛一現身,甚至讓一直捱打不還手的寒千嶺在他背後霎時拔劍,可落在枕霜流的眼裡,他與幾百年前並無區別。
卻滄江還是那個朗笑著的黑袍少年,唇角微勾,眼底噙著一點好奇和善意的微笑,腰背挺得筆直,和他在咫尺間相望。
枕霜流已經老去,成為現在這個形銷骨立的落魄中年人,他沒有對著鏡子顧影自憐的習慣,不過偶爾面孔映在水面的時候,也會皺眉彈指撥亂平靜的水鏡,不想看自己現在這副模樣。
可在他的心裡,卻滄江永遠是那個涉溪而來的少年,再鮮活不過,再生動不過,再引人傾慕不過。哪怕如今的滄江只是個面目模糊的影子。
如今物是人非,環境也從流過春溪的芳草地變成如今莊嚴廣闊的宮殿,但只消他們兩個彼此對視一眼,時光便依稀還是舊日模樣。
寒千嶺緩緩從卻滄江背後轉出來,他這回終於有空抬手把自己唇邊掛著的血痕拭去。他還劍入鞘,走到枕霜流三步之外的位置,如此大的動作在大乘修士的神識裡簡直像是蹦到肺泡上打鼓,但枕霜流都不曾把眼風朝著他稍微偏一偏。
怨恨如同潮水一樣緩緩從枕霜流身上消弭。
此時此刻,世上只有一件事還有意義,那就是他終於鼓起勇氣再抬起手,把自己的指尖搭進那片寒涼的虛影中間。生死天塹下的陰冷溫度,可觸及的那一刻帶來的感受,卻是世上沒有一樣東西能夠讓他答應點頭置換的幸福。
他重新見到滄江,他重新與滄江指尖相貼,他們彼此又一次呼喚過對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