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層被用作保護的禁錮一經打破,洛九江就第一時間感覺到了撲面而來的洶湧死氣。
此前哪怕卻滄江擺出一副再嚴厲不過的態度, 洛九江也沒被他嚇住, 更是沒有任何妥協意願。然而在元嬰之軀與幽冥接觸的一刻, 他恍然之間明白了什麼叫做生死有別。
這倒不是說他認同自己這位師公的看法、放棄了帶他重回三千世界的打算,他只是理解了對方為何會這麼想。
除非把人整個無遮掩地丟進幽冥裡頭, 否則活著的人是很難體會到這種由最純粹的“死
”意給他們帶來的複雜感受。
洛九江是運道不錯,幾次進入幽冥都有倚仗護持,不是身懷龍吟饕餮血, 就是帶著一個來自聖地的小小座標。
但即便他已經有過幾次進入幽冥的經歷, 如今這麼大大咧咧地暴露在幽冥之下, 仍然難以對抗這種灰暗死地給人帶來的不適。
這是一種非常難以形容的感覺,它不是單純的疼, 更不是純粹的悲涼與冷, “死氣”侵擾著鮮活的生者, 令人發自內心地掀起一種反胃的厭惡, 有某一個瞬間,洛九江感覺寂寞, 感覺冰冷, 感覺俗世無可留戀, 也感覺到強烈地自我厭棄。
沒有任何聲音對他做出什麼催促和引誘, 就算事後回憶起來感覺何等驚悚, 在此時此刻,這個念頭確實全憑他發自內心——這一瞬間,洛九江主動想到了死亡。
生死兩隔, 陰陽雙分,身處於死者的世界,對於懷有生者肉體的人類來說,這一刻施加在精神上的乃是無上地折磨。
而對於洛九江經歷的這一切,卻滄江暫時沒有插手,他的注意力放在了其他事情方面。
就在洛九江主動砸開樊籠的一瞬間,圍繞著兩人的鬼魂數目瞬間多了將近百倍。
洛九江原本的存在並不算特別明顯,畢竟有卻滄江手動為他阻攔掩護,落在鬼魂們搜尋範圍裡的只是一縷若有若無的糖果甜香。然而現在他自己跳出來,那簡直如同一大盆汁水淋漓、醬汁濃鬱的紅燒肉被塞到人鼻子底下。
面對這麼一盆肥而不膩、香濃可口、入口即化的紅燒肉,這些已經節食千年百載的鬼魂不撲上來玩命才怪。他們之所以沒有眼冒綠光,純粹是因為幽冥裡沒有綠色。要是幽冥裡的色彩豐富繽紛一些,為了嘗洛九江元嬰一口,彩虹光都能從他們眼睛裡射出來。
“我是不是還沒來得及跟你說,修士元嬰比普通血肉的滋味好太多了?”卻滄江雙袖一振一揚,化為兩道奔湧不息的黑色長河,浩浩地將洛九江圈在當中。他一人對敵成千上萬的鬼魂,動作間從容舒緩,絲毫不染為難之色。
……
而對於洛九江來說,那恍惚的將死感浮現的一瞬,距離那死氣浸染上他元嬰的時間還不足片刻,那尊浮在半空之中的小小元嬰就光芒大作。
洛九江的面龐上浮現出金色的溫暖光芒,而銀色的銳利冷光則被他攥在手上。
這分明的金銀兩色,正是洛九江儲於元嬰之中對峙緊貼又互不相容的陰陽道源。金色的陽之道源主生機,銀色的陰之道源主殺伐,當這兩色道源之力毫不收斂地顯現,洛九江就是這漫漫幽冥之中的唯一神祗。
他身邊無數個世界上下沉浮,被界膜包裹住的世界裡透出淡淡微光。但在所有的光源之中,只有此刻的洛九江才是真正的觸手可及。
當洛九江睜開眼的一瞬,周圍那千萬聲鬼魂咒罵不息的“簌簌”音符也為他安靜了。
洛九江面孔上散發著是近乎聖潔的金芒,然而雙眼璀璨,眸中流淌的盡是無邊的銀。
“我早該想到。”洛九江低聲自語:“把光明的、包容的、鮮活而生機勃勃的一切推到極致是陽,那陰又能是什麼?”
他在混沌之中自發領悟,將道源一分為陰陽二氣,化作他丹田內的兩輪日月,一者普度天下主掌生發,另一個則是拱衛守護他創造的那個小世界的尖銳鎧甲。
但一直以來,洛九江都有種冥冥中的感覺,告訴他陰之道源本可以不止於此。
此時此刻,洛九江寄身在茫茫幽冥之中,不再有愛人的陪伴,失去了師長的牽掛,也聽不到朋友的殷殷細語,乃至失去了自己那具天賦非凡的肉身,所知所感的一切唯有不斷下沉……在這一刻,他恍然而悟。
殺機可以歸類於陰,然而陰源之中包含的卻遠遠不止“殺伐”二字,它比殺機更冷酷,比屠戮更無情,比泯滅更單純……與生對應的另一半格格不入的副體,當然就只有死。
在洛九江把“死”字脫口而出的瞬間,已經沉寂了萬年之久,乏味如一潭死水的幽冥,驟然為他掀起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暴動!
一字落則生死定,一言出而道法隨。隨著洛九江話音落下,在場任何鬼魂都從未感知過的、最純粹濃鬱的死氣從四面八方湧來,如同蜿蜒的蛇群一般,把洛九江緊緊地包裹其中,從頭到腳完全淹沒。
卻滄江猝然轉頭,舒展如奔流的兩袖終於再不複之前的寫意灑脫,他伸出手試圖撈洛九江一把,卻只有徒然地看著那小小的元嬰於世界縫隙中墜落。
是洛九江在幽冥的中心呼喚了死,於是最純粹的死亡就在一瞬間降臨。
就在這一刻,洛九江的生者氣息突然消失,好像他整個人的痕跡都在眨眼間被一隻巨手攔腰抹去。被元嬰氣味吸引的萬鬼同時失去了追逐的目標,便嘩然向四方散去。
這一刻,死亡與洛九江同調。
於是只留下卻滄江仍堅守在中心,漆黑的身影蕭瑟,兩袖仍環著一個守衛的姿態,卻茫然得有三分悽涼,彷彿好戲過後所有看客都抽身離去,只有他仍想沉醉其間做個戲中人。
“孩子?”卻滄江小心翼翼地在蕭瑟的陰風之中敲打出近乎人語的音節來:“九江?”
幽冥沒有任何迴音,安靜得就像死去了。
卻滄江便慢慢慢慢地收回手臂,再也不嘗試著撥弄風聲,只用死者的語言發出一聲簌簌的嘆息。
霜流若再寄語於我,只怕我要心怯而不敢聽了。卻滄江悵然想道:雖然只相處了不足三五日,可那本是那樣一個聰明靈巧的孩子。
在這樣的恍惚之中,幽冥的深處似乎傳來一道遙遠的聲音,微弱到讓卻滄江懷疑自己聽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