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九江從前總是以為,天地是無邊的, 是廣闊的, 無論身處何地, 人總有種敬畏之心,仰望天地以後, 看到的就是個渺茫的自己。縱他出身的七島是個再小不過的三千世界之一,可當人淩於茫茫碧海之上時,感受到的也是一樣的無邊無際。
直到今日, 洛九江才知道自己錯得多離譜。
他從前感受到的宏大, 並不算真正的宏大, 昔日裡自以為的渺小,也不是真正的渺小。
真正的宏大與渺小, 乃是他此時此刻佇立在穹隆之下, 看頭頂神龍橫跨天地, 世界之巔如光華一般在雲層之中若隱若現, 而人類自己則卑微如同滄海一粟,舉目之間, 不過浮塵而已。
從前洛九江覺得三千世界雖然分出個大中小號來, 但彼此之間除了物産種類和靈氣濃度之外也沒什麼不同。大世界百川入海, 自有大世界的好;而小世界民風正樸, 也有小世界的妙。反正他既是個留不住, 又算個無事忙,總想著每個世界都看一遍,每種樂子都耍一耍。
可此時此刻, 洛九江再不敢說“大世界小世界也沒什麼不同”。
井底之蛙只能看到井口大的天空,便以為外面都是一個樣子;三千世界裡的修士最多見過大世界的風貌,因而也不知道單純地作為一個世界,能夠壯麗渾雄成何等模樣。
只有像洛九江這般親自站在這片土地之上,用雙眼、用觸覺,用渾身的神識鋪陳在世界的一角,些微窺得此地一絲半縷的風貌,才能得知天地之寬廣。
原來有種至高無上,是你即使用肉眼無法丈量,卻一見之下就能在心中體會分明。
整個三千世界,要是能挨個拎出來和洛九江如今所在的這一方世界比較一下,就活脫脫是三千來次的自取其辱。不管什麼青龍玄武,白虎朱雀,所有世界在洛九江此時正身處的這方天地面前,不論大小,統統都是“不過爾爾”裡的“爾爾”。
酥餅皮和饅頭渣在螞蟻眼中區別很大,但對人來說不過都是一拂而已的碎屑。三千世界論靈氣地盤能排出個子醜寅卯,但在對此方天地來說,也不過只是它裂解的一個碎片。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洛九江不自覺地抬手摁在自己胸口,一時竟然有些喘不過氣來。
為這方宏大的天地,為雲間遮天蔽日的那條蒼藍神龍。
神龍盤旋在洛九江的頭頂,神龍盤旋在世間萬物的最上頭。
方才第一眼時洛九江幾乎把神龍錯認成寒千嶺,但下一瞬他就反應過來自己這誤會的離譜程度——當初秘境一見,千嶺化身的藍龍先殺人再裂天一氣呵成威風凜凜,幾乎間接要了他一條命去。但就是這樣的千嶺,在這條神龍面前仍然是幼嫩而青澀的。
千嶺的每一片鱗片都藍得像海,溫度微涼,像是春溪裡浸泡過的卵石,然而反觀神龍,他的每一片鱗片看起來就是海本身,那在光芒折射下猶如長浪咆哮的波紋,兇悍地彷彿能砸碎人的目光。
洛九江匆匆錯眼一瞥,他一個生於碧海自幼戲在長浪裡的人物,竟也幾乎有種要溺死在其中的感覺。
然而就是這樣威嚴而令人生畏的神龍,此時此刻竟然渾身浴血。
血從神龍的每片鱗甲下滴滲出來,如暴雨般淋漓不盡;血從神龍腹部被粗糙矛頭破開的傷口中噴湧出來,如瀑布般奔瀉激蕩;血也從神龍金黃色的雙眼之中流淌下來,像是兩行血淚,也像是背負著罪孽洪流的源頭所在。
此時此刻,天空一半血色一半昏暗,血色全由龍神傷口暈染,而飛沙走石的黑卻是異獸正與龍神爭相纏鬥。洛九江只消粗粗一掃,便大致認出了九族身影。這九種身含道源的異獸一個不落,尖鱗利爪無不對準神龍已經血肉模糊的傷口。
洛九江入夢之時身處上坡,此地凹凸不平,寸草不生,神龍身上流下的鮮血在此處已然積成幾灘血窪,如果洛九江肯站進去,最深的那灘足可以沒過他的腳腕。
正因為地理位置居高臨下,洛九江才能把山坡下所有生靈的表情看個分明。
他看到無數生物垂涎貪婪地抬頭向天,渴望備至地盯緊龍神流下的每一滴血和皮肉翻卷的傷口。或許是由於世界初生之際蠻荒之氣未褪,那赤裸而不加掩飾的貪念之色,居然勝過洛九江曾見過的所有醜惡百倍。
那是怎樣粗陋的兵器,和一群如跳梁小醜一般的人物啊。由於混沌之中無光無覺,資源匱乏,雜魚般的生物們各個生得歪頭斜耳,唇翻口裂,撿塊尖石做矛頭,折節鐘乳做錐子,口水都淌到下巴,自己還沒有覺察。
比起天間那饒是重傷也不黯淡鱗甲顏色威儀的赫赫神龍,洛九江連向坡下看一眼都覺得傷眼。
可就是這樣一群蝦兵蟹將似的嘍囉,居然也敢對神龍舉起屠刀。
它們隊形鬆垮,陣勢散漫,單看皮毛形貌至少夾雜了近百個種族,顯然是自發而無序的湊在一塊兒。洛九江看他們一個個把脖子和鼻尖拉得老長,貪婪地嗅聞著龍神鮮血的鐵鏽氣,又拿舌頭去接自天上掉落的血滴。
洛九江不是不知世事的解語花,他曾從死地中無數餓到眼睛發綠的惡徒叢中穿過,自以為那就是欲饜難足的極致;他也曾經在陰半死的心魔裡見到百十餘人一同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舉起刀鋒,暗地裡想著怕是再沒有比這更畜生的事。
然而惡念豈有所謂的盡頭。
洛九江直到今日才知道,死地裡的事固然讓人惡心,但有組織有戰術,居然還有那麼兩分冷靜;發生在陰半死身上的事雖然令人心寒,可有祭典有形式,竟還不算扯去最後一塊遮羞布。
如果不是入了寒千嶺的夢,洛九江還不會得知,伴隨著天地初開,世上最大的惡也在此刻油然而生,就這樣赤裸裸,坦蕩蕩,毫無遮掩地暴露在天光之下,由整片厚土無聲見證。
這惡唸的源頭如何,是饑餓,愚蠢,慾望或是別的什麼,至今已經沒有人能分說清楚。然而天地為證,汪洋見誓,在龍神為天下生靈劈開混沌以後,那天下的生靈是怎樣無知而貪婪地分食了他們的神。
在這夢境裡面,洛九江是個外來客,是個局外人。他只有逆著人流站立,看那千百張醜惡貪婪的面目是如何自下而來,一擁而上,穿過洛九江無形無質的身體,團團擠著,簇擁在山峰之上,跳著腳對龍神飛擲他們粗陋磨就的箭頭。
那些石磨巖刻的銳物飛擲在龍神身上,陷進他血肉模糊的傷口,砸出一道道帶著沉悶水聲的奇異聲響。
每一塊石頭落定,濺起的不是水花,而是神龍的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