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院學子也多數清正弘愛,哪怕對著陰半死那張滿是疤痕的醜臉,人前背後都能毫無微詞。他們先是叫陰半死師弟,等了解了他在藥道一脈上的深厚功底後,又尊稱他為學兄。第二年陰半死成了眾望所歸的峰主,從此滿院上下再提及他,不是叫他陰師兄,就是稱他為雲深峰主。
這等日子何其美好,比起他過往曾經經歷的那些,那就豈止不壞,簡直如登仙境。
然而江山信美,終非吾土1——
麻衣教當然不是陰半死的歸屬,可青龍書院就是嗎?
青龍學子入院以來,都要過品行一關,常年養浩然之氣,心胸博大,行事寬宏,為人仁愛,三千世界內也是清名赫赫,少數的幾個德行不足之輩,顯眼稀少得像是上等白米飯裡的石頭子。
而陰半死卻是個少年時期落在正派手裡,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管日後可能報複與否,都要先把人臉記個全的家夥。
成了峰主後他掌一峰事務,幾次命令下去,就發現了自己和滿藥峰弟子思維上的南轅北轍之處。
這差別不是出在對藥道的瞭解,只出在好心和壞心。
原本做弟子時,陰半死還能自我欺騙幾句,然而等做了峰主之後,雖然還沒有師弟師妹懷疑,可他對著自己已經再遮掩不住。
他就像是一棵空心的參天大樹,別人看他枝繁葉茂,鬱郁蔥蔥,豈知他不止一張臉比老樹皮還難看些許,就連骨子裡都被蛀空朽爛,心思裡只包著一汪泥水一樣的汙濁漆黑。每逢陰天下雨,風吹草動,他樹蔭底下的小花小草未必有動靜,他卻總要先提心吊膽自我懷疑一番,警惕得像是害了牙疼。
陰半死平生只呆過三個地方,麻衣教雖然口口聲聲稱他為聖子,但手上操持的全是屠夫的活兒。書院弟子倒是言行如一,敬他如師兄峰主,可是陰半死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配不上。至於人間這地方,他只在沒有記憶時在那兒過了幾年,和他的距離實在太遠了。
不過遠也有遠的好。
至少陰半死還能隔三差五地跳一跳崔嵬峰,假裝自己就是個凡間的散修,不好不壞,灰不溜秋,自作多情地把這片連他姓甚名誰也不知道的土地宣稱成自己的歸宿。
只在心裡悄悄地宣佈,也不用跟誰說出來。
就一直這麼將就著,直到修為快要逼近金丹。
他早猜到自己心魔濃重,結金丹時怕是要有此劫,故而拿洛九江做了回筏子。
覃昕控訴洛九江調戲於他,陰半死聽著又何嘗不知道其中必有蹊蹺?他只是藉此順水推舟罷了——洛九江能讓掌中花半開半合,純淨的簡直是個舉世難尋的好人。即使兩人只有幾句話的交情,但對方的可信程度卻是板上釘釘。
陰半死把比鬥地點定在了崔嵬峰,想著這一場打過之後可以拉洛九江下去借機聊聊。他本沒想以此脅迫洛九江,只打算讓比鬥結果平局了事,然而從他一套針法下去,逼得洛九江把丹田裡蜃珠吐下崔嵬時,陰半死心裡恍然蕩過一句不妙。
此後的事態果然急轉直下,完全出乎他的預料。
蜃珠遺失倒不打緊,他雖然自謙蜃珠夠買一千個他,但實際上若真把他割肉熬油剔骨頭,攢個百十來斤總能賠得起。然而那蜃珠竟然落到一個完全無辜的凡人女孩身體裡,有某一刻,陰半死看著那個凡人女孩,就像是看到了幼年時期的自己。
……這一條命,他是賠不起了。
是他枉盡心機,是他咎由自取,他本該明白,從他被擄入麻衣教的那一刻起,就昭示著他將永遠最釘在最孤獨的高臺之上,腳下鋪滿自己的森白骨骸和鮮紅血肉,心裡亦翻湧著隨時隨刻預備擇人而噬的烏黑和惡臭。
洛九江的怒氣宛如雷霆,熾熱的言語又像火焰。然而他內心早已冰封千裡,雷霆劈開了雪殼,火焰又融化了浮冰,只有海面下更為巨大的冰山亙古不化,甚至還隨著這一場自作自受的戲碼變得更為堅實。
當洛九江把那個可以避免他早年厄運的小女孩抱到他面前時,陰半死確實聽到了自己心底傳來的破冰聲音。然而糟糕的是,雖然他心中的某一部分確實如他預料那般緩緩複蘇過來,但也好像有另一部分永遠的死去了。
他感到釋然,相信自己如果遇到的人是洛九江,那過往的一切都會改寫;他也同時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默默枯幹,因為他心知肚明,無論是洛九江誠摯的許諾和友誼,還是這個將被他帶上藥峰的孩子,都將是重新加在他心魔之上的枷鎖,無時無刻不提醒他逞著一己之私意味著什麼。
真正的書院學子是不會像他一樣,意圖破個心魔都難以啟齒,背後弄些算計反倒蠢至作繭自縛的。事情沒有變得最糟糕是因為洛九江,而情況變壞則全是因為他陰半死。
有時陰半死審視自己,真是覺得自己不上不下地尷尬。要他因為內心的冷淡防備和惡意念頭就一頭紮進魔道那邊,他覺得不屑;而若讓他在書院裡做個眾望所歸的藥峰峰主,他又覺得無所適從。每每攬鏡自照,他都得承認一遍自己毫無長處,唯有一點自知之明可以聊以慰藉。
他是一個自慚形穢的四不像。
雷聲隆隆在他周身作響,腳下的教徒們還在虔誠地吞吃他的血肉,陰半死閉上眼睛,沒注意到這些“教徒”膝下也泛起了金雷顏色。他幾乎是完全地沉浸入某種空靈而玄妙的境界之中,彷彿有個陰冷嘶啞的聲音在他耳邊悄悄地問:“共死可乎?”
一起死嗎?陰半死扯了扯唇角,他聽出了那是他自己的聲音。
也許他早就該下這樣的決心,只是可惜當初麻衣教裡沒能給他這樣的條件。縱三千界之大,其實也不過能分成三種地點。魔教讓他一想就感覺作嘔,正道倒不令人惡心,只是讓他時常覺得無地自容;至於人間,只是個他一廂情願的寄託,心裡很清楚再回不去了。
然而死亡卻那樣合適,不會讓他感覺到自己格格不入,也再不用令陰半死不知所措,這是個永久的歸宿,對陰半死來說再適宜不過。
“可。”陰半死在心中想道:一起下地獄吧。
他隱約明白自己眼前所見所感不過是幻覺幻影,但這些醜惡的記憶和滿腔防備又不堪的念頭,也值得拿一個陰半死陪葬。
雷光大作,將陰半死和這龐大的記憶幻象一起淹沒在裡頭。從最純正的金色之中,洛九江竟然能看到氤氳潛伏的灰暗死氣,他有一種敏銳的預感,若是讓陰半死整個人都被那死氣包裹,只怕他就再不會出來了。
此時此地,洛九江距陰半死還有十丈之遙。
然而區區十丈之遙,此刻卻彷彿有天塹之距。
“——陰兄接著!”洛九江突然電閃般甩手出去,沖陰半死拋去了一個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