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孩子再笨一點也沒關系,饞一些懶一些,愛撒嬌她也不怕。無論怎樣都好過才十五歲時就獨自一個人無親無故地滿世界晃蕩了一圈,回來時帶著血與火中磨礪過的成熟氣息,口中吐出一個個“饕餮界”、“青龍界”等一個個聽起來就讓人生畏的名字。
這是她的孩子,生下來時小小的,軟軟的,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睜著,學著她吐舌頭,也對她笑,她在臂彎裡搖一搖就乖乖睡了。十五年前抱著九江時的甜蜜心情彷彿就發生在昨日,可一轉眼裡她的孩子就已經長得這麼高大,沒有被保護好,在外面吃了一身苦頭。
是,孩子心疼母親,講起外面來只說好不說壞,可自己的孩子發生了多大的變化,洛夫人怎麼會看不出?
最後還是洛族長把已經哭到癱軟的夫人扶回房裡,一邊架著妻子一邊甩給洛九江“快走”的眼色。在小時候洛九江被母親抓住忘穿肚兜又沒戴金鎖,被好一通嘮叨時,洛族長見到就這樣給他解圍。這麼多年過去了,這還是洛九江“趁機逃跑”時腳步最為拖沓沉重的一次。
他終於走出了洛氏族地,卻又忍不住回頭去看。
他背後有他的父母,也有他的家。
師父此前隱約的暗示,千嶺直接點出的“九族相遇頻繁”等問題,他並不是木雕石塑,一點也沒有察覺。他只是能穩得住。
無論未來將面對什麼,剛剛那間房子裡,他所經歷的最溫暖也是最酸澀的一切,全都值得他用性命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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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是捨不得,就再回去陪你爹孃幾天。”枕霜流看他表情恍惚,神思不屬,臉上竟然也難得沒有不悅之色,“你是有父母的人,總有些為人子應盡的道義。”
“我是師父的徒兒,侍奉師父膝下也是我應盡的孝道啊。”洛九江勉強提起精神來笑了一笑,他想起自己剛剛在那片寬曠族地中所看到的一切,“師父待九江太厚了。”
他指的是那片寬闊更勝往昔的族地,族人們滿足而愜意的神情,廳堂中比以前更加昂貴豪闊的擺設,還有許許多多他未見到的,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對洛氏一族人的優待。
枕霜流立起眉毛,像是不知道他究竟在感嘆什麼。他用一種理所當然的口吻強調道:“九江,你是我唯一的徒弟。要是連你也受之有愧,那就沒人再有臉從為師這裡拿到什麼東西。”
似乎是想到了什麼,枕霜流微微一頓,嘆息道:“你至少留給了師父一個家族能用來照顧,來牽掛……”
而卻滄江呢,他給枕霜流留下了一行字,一把沒抓住的沙土,半條一身相替換來的殘命……再有就是某個之前還是情敵的異種竹馬。
自嘲般搖頭一笑,枕霜流回身走到矮幾前,彎腰端起了置在其上的一碗醇酒。
他招手把洛九江叫到身前,親自將酒碗遞給他,自己又取了一碗新的:“你這孩子從來都聰明,滄江的事,你大約已經知道了吧。”
洛九江點頭。他沒有刻意打探師父過往的意思,但聯合公儀先生的只言片語,族譜上的兩個名字,還有公儀先生與師父之間的幾句交談和彼此態度,他確實把過往碎片拼了個八九不離十。
“滄江是你師公,你拜我為師那一天,我讓你為他燒過一把紙。”枕霜流緩緩說著,眉目間微露笑意,似乎是也回憶起了洛九江初出茅廬時鋒芒畢露的模樣。
“我曾對你說過,向我拜師不必注重什麼繁文縟節,今天也依舊如此——九江,來給你師公敬一碗酒,讓他看看我得了怎樣的一個好弟子。”
枕霜流一面說著,一面回身,劈手將矮幾上罩著牌位的黑布揭開。
金粉寫就的卻滄江三字深深落在黑沉木的木牌之上,存在感鮮明又昭彰。
洛九江正色,先把酒在幾前灑過一半,再開口道:“小子厚顏,沾前輩的光良多。往後我會孝順師父,也……咳,也會照望公儀先生。還是和先前一樣,我敬您一杯酒,您再有其他願望,或是想扯的家常,請盡意來夢裡找我。九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若有託請,無論我力所能及與否,也絕不做半字推諉。”
言畢,洛九江將碗湊到唇邊,把那辛辣而香醇的酒液一氣吞盡了。
“好。”枕霜流點頭,重新把那塊黑布蒙回牌位上。他按住洛九江還想伸手取酒的胳膊,警告性地輕拍一下,複道:“你還記不記得,為師曾經答應過你,若你能取得大比第一,我就送你一把好刀?”
洛九江雙眼一亮。
看他這副表情,枕霜流不由微微一笑:“隨我來。”他說:“來看師父為你準備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