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九江對事態的危急一無所知,眼下他正被那神鷺負著, 一路直向遠處雲霧間露出一絲山巔的藥峰飛去。
這白鳥銅皮鐵骨, 刀槍不入, 可羽毛不但不發硬紮手,反而光滑整齊。洛九江現今半跪在它寬廣的脊背上, 單手按著它溫暖的枕部,手指略陷進它的脖頸,甚至能觸到它雪白羽毛下的細柔絨毛。
從高空往下俯覽, 洛九江只覺道路如織梭, 行人若胡麻, 就連錯落有致的青瓦白牆此時都玲瓏的可愛。天地悠悠,從這視角往下看去, 偌大書院彷彿盡覆於洛九江掌中。
洛九江神情略微迷思一瞬。
而就在他幾乎要觸碰到某種無形邊緣的一刻, 他忽然覺得身下一空, 整個人都被突如其來的失重感所籠罩。
洛九江猛一定神, 發覺神鳥不知何時已經抵達藥峰,羽翼一抖, 身體一斜, 就將自己整個扔了下來。不僅如此, 它還邀功一般, 盤旋在洛九江頭頂發出一聲聲興奮地鳴叫。
不知神鷺平時有沒有什麼捕獵習慣, 但幸而它還知道從高空往下扔人,那人是要被活活拍成肉醬的。洛九江下墜的高度離峰頂已經不遠,又好巧不巧正對準此地唯一的一棵花樹, 於是他哎呀一聲就穩穩落在了結滿繁花的樹杈之上。
經這一次緩沖,洛九江雖因體重問題壓斷了樹杈,但他已經能夠從容面對突發事態,借力落下樹來站穩腳跟。剛剛他偌大一個人肉炮彈把整棵樹砸得嘩啦作響,現在他站在樹下,顏色如同冰雕雪砌,形貌宛如掌心蓮花的問霜花就簌簌落了洛九江一身。
此前在書院學子面前,那白鳥尚且飛得沒有這樣快,剛剛它馱了洛九江倒是撒歡一般加快了速度,不然洛九江也不至於沒反應過來。
看洛九江已站穩身體抬頭看向自己,神鷺又俯沖下來叼走了他懷中那枝流雲霞。
先前他們迎風猛飛,洛九江自有靈氣護體,但花枝上卻是沒有的,因而它早被強勁的上空氣流蹂躪得一片殘破,獨剩幾片零落花瓣還掛在枝上。不過即使如此,神鷺看起來也並不介意,甚至還親熱地用自己頂著冠翎的腦袋蹭了蹭洛九江的臉頰。
讓神鷺跟自己撒撒嬌倒不要緊,只是它口中此時還叼著根幾乎光禿禿的花枝。若不是洛九江反應快抬手擋住,只怕要把眼睛戳了。
他忍笑輕柔地撫了撫白鳥頭頂冠翎,柔聲道:“在天上飛很好玩,多謝你帶我來啦。”
白鷺得意地仰頭長鳴了一聲,連翅膀都撲扇了起來。地上灰土被它飛快撲打的翅膀揚得可哪兒都是,倒把洛九江罩在一片烏煙瘴氣之中。
洛九江:“……”
大概是興奮過頭,神鷺兩條長腿在地上彈跳蹦躂了兩下,索性一展翅膀,流暢地重飛上天,姿態逍遙優美,如流線一般,直紮入天際潔白浩渺的雲層中去了。
相比於它剛剛還刻意飛低飛慢好讓學子張弓的模樣,此時的白鷺身姿盡是放鬆與自然,讓人望之而生樂。洛九江心懷贊嘆地看了好一會兒,直到目送它雪白的尾羽也化作天盡頭的一個小小黑點。
真好。洛九江愉快地想著:能看到這樣靈性十足的生靈如此自由快不出地快活。可惜阿蘇不在此地,不然沒準能再作一幅畫魂出來。等一會兒自己被送回去找他時一定把此事好好說說……
……嗯?哪裡不對?
洛九江驟然反應過來:神鷺把自己扔到這裡就拍拍翅膀飛了,他一會兒還能被送回去嗎?
踮腳看了一會兒,天邊還是沒有神鷺重新折返的跡象。洛九江惆悵地嘆了口氣,心中倒不怎麼擔心:既然在山峰上,單用兩條腿總能走下去的,不識路遇到人問兩句就好,就是神鷺自己飛了,要是此地主人突然出現問他為何在此,還真有點不好說明……
“你是何人,膽敢擅闖我藥峰?”
洛九江:“……”想什麼來什麼啊!
他飛快轉身,露出一個無害地友善微笑:“在下姓洛,書院中無名散修一個。此前送了神鷺一枝花,不料竟被它帶到此地來。無意擅闖藥峰,真是對不起道友。”
在見到對方真容之時,洛九江略有詫異。
開口那人身量單薄削瘦,裹在寬大袍子之中簡直宛如一具包了人皮的骷髏。他左側放下長長劉海,遮住半面臉龐,露出的另半邊臉面板幹燥繃緊,像是被燒毀溶爛後長出的一層新皮,蠟黃枯幹,凹凸不平。而他的眼睛竟彷彿是死灰色的,看著洛九江時神態不帶一絲活人氣兒。
“鳥呢?”此人不陰不陽地問道。
洛九江無奈回答:“鳥……自己飛了。”
神鷺別說羽毛,就連鳥屎都沒留下一灘來給洛九江作證,聽起來倒好像他胡編亂造一般。要不是洛九江自己身為當事者,恐怕都要懷疑編這謊的人有沒有把自己放在眼裡。
那人仍看著洛九江,他站著不動,甚至不曾皺一皺眉:“花呢?”
“花……”洛九江硬著頭皮苦笑道:“花又被鳥叼走了。”
這下更慘,別說帶他來此的白鷺,他連一枝能做微小證物的花都找不出了。
“好。那你呢?”
洛九江謹慎道:“我?”
“擅闖藥峰、毀壞植木,對我說謊,”那人一樁樁數落著洛九江的罪狀,鳥爪一般枯瘦的嶙峋雙手已然攏進袖口,最可怕地是即便是這個時候,他的神情仍是毫無波動地:“你喜歡幾分熟?”
洛九江:“……”聽起來這絕不會是善意在問自己喜歡的烤肉口味,把自己架到火上烤倒更可能一點。
劉海下遮住的左眼洛九江看不清楚,但被那隻死灰色的右眼盯住時幾乎下意識激起洛九江背後寒毛倒豎。也是直到此時,洛九江才切身體會到為何每個和寒千嶺作對的人面見寒千嶺時都炸了一身的毛——這種視人如視草木的目光,還真沒有多少人消受得起。
不過此人眼神稍稍比千嶺熱切一點,洛九江苦中作樂般估量著:最起碼我在他眼中看起來像株藥材,比草木更有價值。
這人的修為洛九江體察不到,想來絕對比自己要高,此處又是他的家門口,論起來天時地利人和自己一個不站,何況從對方的視角來看,陌生人突然出現在自己家後花園,還毀了家中的珍奇花木,也難怪他敵意滿滿。
這筆糊塗賬論起來,自己也沒錯,對方也沒錯,就算真動起手來,自己贏了也沒什麼可高興的,對方贏了也不見得開心,所以如非必要,洛九江真不想和他沖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