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鶯的話,不僅讓馮元生氣惱怒,面上更是明顯地陰了陰。
他眯眼靜靜打量她半晌,霍地轉過身坐回圈椅上,望著她的背影冒出一聲嗤笑:“你威脅爺?挾天子以令諸侯,以為爺沒你不行?”
綠鶯垂著頭,眼簾向下,將視線固定在那道闔起的門檻上——多少次他從這裡邁進來,朝朝夕夕,兩廂廝守。她認真想了想,威脅麼?還真沒有,不過是大實話罷了。
“沒了妾身當然行,天下之大,三條腿的蛤.蟆找不到,兩條腿的女人還不多麼?妾身不過中人之姿,放在人堆裡也不起眼,有甚麼資本威脅爺呢?”
馮元聞言,頗有些不以為然。心內冷笑,說反話,想以退為進?若是原來,他定會再諷刺呵斥兩句,然後給她點顏色瞧瞧,冷她兩日,關她兩日,讓她明白誰主誰僕誰尊誰卑,然後不就巴巴地過來小意逢迎著他,溫馴臣服著他了?
可當他望著那道生硬的背影,卻莫名地生了些煩躁,手也不住地摩挲起拇指上的玉扳指來。心裡彷彿生了雙爪,亂撓個沒完。看不見她的表情,只是這麼背對著他冷冰冰地說著讓人不舒坦的話,他不知為何,總有一種如坐針氈的感覺。
不管怎樣,這麼說話就是不對勁,起碼要面對面。“轉過來,還有沒有規矩了,敢屁股朝著爺?”
綠鶯此時別說看他一眼了,就是聽著他的聲兒,也越來越厭惡。她想離得他遠遠的,可也知道理智,最後只朝他這裡側了側身,視線仍對著腳前的地。
盯著她的目光,先是大剌剌,隨即是驚訝,最後變成了小心翼翼,當馮元瞧見她一臉冷漠,眼中蒼涼的時候,腦中突然冒出來一個念頭:她死心了。
他不禁自問,是對他死心麼?金錢、地位、權利,能買到任何東西,臣服、卑微、諂媚,唯獨買不到——情。女人之於男人,白日衣襪鞋帽,夜裡肌膚相親,以他的地位,能使得任何一個女人隨侍在身側,包括綠鶯。可僅僅這些就夠了麼?
衣食住行丫鬟就能伺候,夜裡只須一具香軟的皮囊,男人便能快活一生,可這又有甚麼意思呢?哪個男人不想要有血有肉有心有肺的女人,她們對你有情,而不僅僅只是麻木的巴結和諂媚。關於情意,不論他對綠鶯有沒有,有多少,起碼他是一定希望綠鶯對他情深似海、死心塌地的。
忐忑、猶疑,馮元在一片沉默中掙扎了半晌,終於決定退一步,收起冷硬的鎧甲,說了軟話:“好了,爺應你,只要你一日在這玲瓏院,爺一定不會讓別的女人過來礙你的眼,如何?滿意了罷?”
雖沒完全答應她不再有別人,可起碼應了她先頭那句要求——玲瓏院只有她一個主子。先且不說他今後會不會再有其他女人,一輩子那麼長,誰又能說清呢?可哪個男人願意被自己的女人這麼管制跟威脅,男人三妻四妾理所應當。馮元在一瞬間有些埋怨綠鶯的孃親,怎麼教女兒的,女四書讀沒讀,生生將她教成了個醋缸!
可埋怨過後,他咂嘴品了品,突然奇怪起自己的感覺來,他覺得自己其實也沒那麼氣,得知綠鶯能嫉妒懂吃味兒會將自家爺們緊緊攏在懷裡,這種感覺,還真不賴。馮元嫌棄地撇撇嘴,儘管不願意承認,可還是得說:自己這是犯賤?
往回想,他這個寵妾,跟了他有一年半了,好像還是頭一回知道嫉妒。從前他雖不曾在馮佟氏與王劉二人處過夜,這點府里人包括綠鶯都知道,她自然沒理由吃味。可他在外頭為官行走,應酬往來,逛沒逛過花樓,進沒進過私寮,他自己知道沒去過,可她又去哪裡知道呢,那時候她是從來也沒問過,從來也沒在意過。
故而,在這一刻,望著氣答答的綠鶯,馮元忽然陡生出一股甚為男人的自豪跟熱血燒灼感,澎湃、激昂、唯我獨尊,渾身輕飄飄地盪漾。從不知道,原來被人在意、在乎,是這麼舒服的感覺,彷彿歲月迴轉,他還是那個十幾的少年郎,會將男女情愛看得極為重要,而不是如今人至中年後只餘人情往來和官場虛偽的麻木、複雜。
不過是過去刷刷落下兩片葉的功夫,換成動作估麼還不及喝上幾口茶,可人腦中旋轉的速度卻比汗血寶馬都要快,綠鶯想了很多。
當年憲宗皇帝寵愛長她十七歲的萬貴妃,在她死後亦追隨而去,可謂至深至愛,可同時不還是寵過其他的妃子宮女麼。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這是蘇東坡在愛妻王弗去世後十年寫下的悼亡詩,讓人潸然淚下,恨不得痛罵老天爺狠心如斯,將這對有情人拆散。可隨後的現實卻將世人的臉狠狠掌摑,不過是宴飲上的一個舞姬,被他娶為妾室,死後又為她寫了首《悼朝雲》——傷心一念償前債,彈指三生斷後緣。
一座六如亭,用以紀念愛妾朝雲。亭柱上鐫有他親自撰寫的一副楹聯:不合時宜,惟有朝雲能識我;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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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詩接著一首詩,感人至深,以為是驚天地泣鬼神的真情摯愛,可到底哪個才是?其實在綠鶯看來,東坡先生的愛,不過是路邊的草罷了,抓了一把捂在懷裡喜歡著,等枯了後再去另抓一把,草很多,永遠也抓不完,永遠也愛不完。
就是她爹,當年雖只娘一個,那也不過是因著窮罷了。在娘病後,他不還是用孃的嫁妝去與鄰家的女人勾搭成奸,後來在娘死後,那女人就成了她的後孃。
綠鶯終於明白,她深深受了話本子的荼毒。女鬼與書生、小姐與僕人、少爺與婢女,永遠都是花好月圓人一雙。可世間真是這樣的麼?事實上,誰沒了誰都能活,誰都不是不可取代的。可饒是如此,她仍是滿懷著“非你不可”的奢望,以為自己能遇到。
可她也深知,即便真有專情人,也是太少了,起碼她就不一定能攤上,有那樣的幸運女人,估計得是祖墳冒青煙了。
氾濫的東西,人人都有,你若沒有,還可以適當地喊喊冤。可本就少有的東西,百人裡可能才一人能得到,你沒有,還有甚麼理由去糾纏呢?故而,馮元的承諾,起碼讓她守住了自己的一方天地,不至於將來每個清晨都要與別的女人面對面,也不用眼睜睜看著他與別人在她咫尺處恩愛依偎。
能得他一句承諾,能讓她守住這玲瓏院,也算難得了,即便他承諾今後將她獨寵,就能保證說到做到?世間所有誓言在說出口的時候都是真的,只不過能不能經受得住時間的考驗卻是另一回事了。再說,便是他努力守住誓言,也不一定能防住那麼多手段萬千的女人撲上來。
一切都挺好的了,她還有甚麼不滿意呢?綠鶯安慰好自己後,轉身面向馮元。
自己雖要面對現實,可仍是心有不甘,千般委屈在心頭。她以為自己都夠憋屈的了,可一看馮元,面對著這麼一個走過千座橋經歷過無數風霜雨雪,年近不惑的男子,怔怔地瞅著他,忽然有些釋然了。剛才的厭惡也是奇怪地來,又奇怪地走了,讓她忍不住自嘲笑笑,女人吶,就是善變。
他也算天之驕子國之棟樑,卻為了自己一步步妥協退讓。再一想到相識以來,他受過她多少氣,動過多少次肝火,還有這回出逃,零零總總,所所有有,從始至終,他何曾真正傷害過她呢,再是氣,再是咬牙切齒,最後終是原諒了她。
馮元對她是真的好。玄妙說過,奢求過多,是犯貪念,佛祖反而不會滿足。而求得不多,容易飽足,佛祖反而會疼惜,給得更多。姑且不論佛祖會不會庇佑她,就說眼前,還是要見好就收。至於以後嘛,再說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