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門的時候,綠鶯注意到,打簾的是個面生的丫鬟,她不禁多瞅了一眼。
平時她也不會多注意這些,可那人實在太讓人忽視不了了。一身水粉的夾襖,上頭還是緞面的料子,雖趕不上大家小姐,但也絕不是普通丫鬟能有的穿戴。還有那腕子,玉鐲帶了兩對,分別套在兩隻手腕上,動作間叮叮噹噹如水滴穿石般通透清靈。
梳的雖也是丫鬟的雙螺髻,可上頭可不僅只纏著髮帶,還插了幾根金簪跟珠花,一等大丫鬟的打扮,她身邊的春巧秋雲還因著她是妾室的身份,而領著二等的月例呢,這一等的大佛是從哪裡來的,難道她就是春巧秋雲兩個口中的新人?那就是還沒名分咯,通房大丫頭?
綠鶯回頭瞅了眼春巧兩個,用下巴指了指那道身影,用眼神詢問:是她麼?
春巧秋雲面色難看地點頭。
綠鶯心內複雜難言,她想直接問馮元,又不知該如何開口,覺得自己怎麼說都會冒出一股酸澀氣。還有,自打從這丫頭身邊經過,他是一眼都沒多瞧,彷彿是待一般丫鬟,是不太喜愛這丫頭,還是礙著她在場,才有所收斂?
心裡有些苦澀,說實話,這種滋味一點也不好。相比之下,她寧願他光明磊落,在她面前窺伺別人、惦記別人,也不希望他在她面前端著莊重,背後卻將別的女人寵愛疼惜著,交頸呢喃、兩情繾綣,她受不了那樣,光是想一想,她就覺得要發瘋了。
綠鶯還是忍不住將那丫鬟打量,十□□的年紀,生得確實不錯,跟支玫瑰花似的,嬌豔欲滴,既沒有十四五的青澀,也沒有花信之年的成熟世故。
馮元進了門便撩起衣襬,坐在外廳八仙桌旁的圈椅上,綠鶯亦步亦趨跟過去伺候著,餘光注意到,那丫鬟一轉身便進了內室。她開始渾身不舒坦,自己的寢房被個這樣的人來回亂竄。還胡思亂想起來,那丫鬟進去做甚麼,這麼熟稔的樣子。她透過隔斷往裡瞅了一眼,莫非在她出走的這段日子裡,馮元與這丫頭在她的床上......
越想越冷,越想越瘋,心裡有道火氣如被困住的飛蛾般,四下撲打翻飛,將她心房內壁折騰得千瘡百孔。綠鶯攥緊手指,死死摳住手心,強迫自己鎮定,告訴自己:再是想質問馮元也不可,再是想發脾氣也不合適。慢慢來,徐徐圖之,也許事情並沒有她想得那麼糟,也許只是同僚隨手的饋贈,馮元其實並不喜歡呢?
懷著心事,她接過秋雲遞過來的溼帕子,替馮元淨著頭臉,再是手腳。他雙手拄在膝頭,閉著眼,她擦臉時,他便微微仰起頭,帕子往下時,他便稍稍側過脖頸,體貼著,配合著。
闔緊的雙眼之上劍眉斜挑,鼻樑堅.挺,這幾日兩人唇齒間的相濡以沫,他的唇是那麼柔軟溫熱,將她的心緊緊包裹。這都給了綠鶯一種錯覺,彷彿馮元一直沒變,一直獨寵她,一直沒有過新人。可一想到方才那女人,她的心就是一陣如魚被刮鱗般的抽搐,疼得直冒酸液。
從前的獨寵,在馮元磋磨她時、輕視她時、褻玩她時,這弱水三千的一瓢飲,她不稀罕。可如今,滄海桑田,歲月變遷,人都在變,她覺得能得到他獨獨一捧的愛,是那麼珍貴,那麼難得。可正因為如此,她有多麼珍惜他的獨寵,就有多麼厭惡他寵別人。
在這一刻,綠鶯生出了懷疑,回來,是回錯了麼?同時腦中忍不住開始長出一根一根名叫後悔的枝條,枝條越來越粗,越來越茂,可當漸漸地要長成參天大樹時,忽然又戛然而止了。
綠鶯怔怔地捧著馮元的腳,眼睛一眨不眨,慢慢有些癢有些酸。剛才替他脫靴除襪時,望著生著層厚繭的一雙腳後跟,因為天冷而乾裂,一道道的寬紅血絲,像用小刀豁開,這是走了多少里路啊,不是有馬的麼?
他一直養尊處優,出門坐轎,外出馬車,除了二十年前打仗時手裡練武留下的薄繭,腳掌一直都是乾乾滑滑,何曾吃過這樣的苦。綠鶯心中一顫,半蹲的腿險些沒軟倒。也只能如這般擦擦了,要是沐浴得是多疼。
喉間的哽咽被她嚥下肚,彷彿嚥下的是一個饅頭,噎得她一陣發昏。酸氣憤懣被拋到一邊,綠鶯朝著他溫言道:“要不妾身讓人燒湯,伺候老爺洗洗身子解解乏?”
馮元滿面倦容,捂嘴打了個哈欠,聲音透著疲憊,望著她支著孕肚還在圍著他轉悠,眼裡閃過憐惜,搖頭道:“不了,你也夠累了,坐下歇歇罷。”
綠鶯順從地點點頭,在一旁坐下來由春巧伺候擦拭。
外間正是一片寂靜寧和,馮元與綠鶯享受著久違的溫情愜意時,驟然被一道聲音打破。
“老爺,奴婢將床鋪收拾好了,老爺可要上去躺一躺?”
隨著一陣輕快的腳步聲,一把清脆婉轉的女聲在身旁響起。春巧的手一定,就這麼突兀地擎著帕子在綠鶯頸旁,綠鶯眼一眯,抬起頭,正好對上秋雲的視線,看見秋雲正皺著眉望著之前那丫鬟,一臉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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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道聲音也讓綠鶯從剛才的溫情中清醒過來。玄妙說得對,遇到甚麼都要坦然面對,不要做逃兵。她決定了,若他真寵了別人,那她也不會再逃走,她會守住本心,像從前一樣,將自己當成丫鬟,而他就是僱主,再也不會對他有一絲非分之想,再也不會施與一分情意。男女之情?算個屁!將心房牢牢地包上盔甲,便不會在意,不會傷,不會疼。
將一切都想好後,她身上彷彿真包上了一層隱形的硬殼,瞬間堅強了許多,不懼怕去看,不懼怕去聽,她緩緩地、堅定地側頭望過去。
那丫鬟紅著臉嬌羞地立在馮元身畔,垂著頭如一隻怯怯的小鹿般柔弱美麗,眼睫撲撲顫動,正無形地釋放出一把鉤子,要將馮元的魂魄給吸引出來。
綠鶯不由暗自冷笑,這人倒不是個高明的人物,自己起碼還有名有分,她不過一個通房。若是個聰明的,要想邀寵,背後再是怎麼使勁兒,起碼在她的面前不敢這麼明目張膽放肆罷。
不過猛然想起春巧秋雲方才的話,心一沉,這人既然來頭大,那確實可以這麼有恃無恐,視她如無物了。
可饒是如此,還是阻擋不了綠鶯的臉刷地陰下來。這是她的玲瓏院,屋子雖多,只要馮元沒發話讓人進來,那別的女人休想在這住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