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馮元憋著火,下衙回府,將玲瓏院裡的枯枝黃葉,踩地咯吱響,下人個個躲著避著,唯恐將這火球子觸怒。
他是愈想愈氣,恨死張軻那罪魁禍首了。這事說起來,還要從幾月前。
正是四月中旬的時候,日頭金黃,夏風帶著一股暖氣,將人的臉都烤紅了。可海上卻不同,微風涼爽,一股鹹溼味撲鼻,讓人愈加愜意。
由南至北,有一條近海,名喚雲海。此時在這汪洋的大海上,行駛著一搜三層高的官家樓船,滿載著各式徵納的糧種,二百萬石之重,船身下沉,吃水頗深,所幸未遇暴雨或狂風,倒也行得平穩,一路往汴京而去。
全國賦稅制從本朝初始便施行,商戶交納金銀錢幣,農戶可以糧抵稅。每季皇庭皆會特派官員下江南,收繳的錢幣由當地錢莊兌換成銀票,稅糧則透過漕運輸往汴京,以供皇族食用及發放官員俸祿所用。
漕運比之陸運,好處不止一點。首先,快。其次,海上溫涼,可保稅糧不腐。再有,幾百車才抵一船,節省財力。最後,安全,無盜匪之窺伺。
為了相互制衡,防範貪吞,每歲皆由掌管海運的漕運司與負責賦稅的戶部共同派人運送。這一季,護送的人乃是漕運司裡的六品運送司詹士及戶部八品大使史奮。
上等倉裡,兩個運軍左右奉承著吃小酒的詹士,“大人,屬下見那史大人貌似是個不懂人情世故的老木頭,咱們這回又撈不到甚麼好處了罷?”
詹士也頗為苦惱,碰上個茬子,不敢耍硬,委婉地示了示好,可那屎殼郎也不知真傻還是裝傻,偏不接招。他品級雖比那廝大上那麼四階,可實權卻不如人家,人家是管戶籍管捐稅的,管人又管錢,自個兒呢,管幾艘破船,管幾粒糧食,能比嘛。
傾盡家財才捐了這麼個官噹噹,若不是每年能撈些油水,誰樂意幹,在海上一待就是幾個月,又吐又暈的,下了船臉都是綠的。
正想著法子,忽地屋內變得有些暗沉,幾人往敞開的舷窗外望去,只見方才還晴空萬里的天兒,隱隱蓋上了一團烏雲,眨幾眼的功夫,烏雲又緩緩成了黑雲,沉厚似墨。
一運軍臉色一變,海上的天兒便如小兒的臉,忒得善變,風雨飄搖間船上的人每回都能甩出去幾何,葬身大海。
“大人,似要起風落雨了,可要下令讓夾板上的巡兵回倉躲避?”
“點燈罷。”詹士點點頭,令一人去傳令,一人點燈。
半晌,雨水滴答直擊窗扇,官船上的舷窗依次被從裡頭闔緊。雨水漸次頻繁落下,帶起一陣風,船體左右晃盪了一下。眾人初始還懸著心,見慢慢平穩,便放了心,除了掌舵之人還在目不轉睛地注視前方,倉裡的官兵,吃酒的吃酒、說笑的說笑、賭錢的賭錢。孰料,一片喧譁中,船又開始搖晃起來。
才一炷香的功夫,倉裡的人便東倒西歪,酒瓶四碎,地上涼蓆順著力道自個兒團成卷兒滾到了壁角,窗扇逛蕩,壁身上掛的飾物依次落下來,砸向各人的腦袋。
倒黴的已然是頭破血流,歪在窗前,不知死了還是昏了。眾人被砸蒙了頭,如熱鍋上的螞蟻,你跟著我我拽著你,全都一窩蜂湧到倉外。
甲板處已積了近一尺高的水,船體已朝一側傾斜,且還在緩緩下斜。運軍急忙朝詹士進言:“大船沉沒已然命定了,大人還是隨小船逃命去罷。”
兩軍交鋒,不戰而逃視為叛逆,逃不了一個死。可在這天災下,倒不用那般畏首畏尾,便是狼狽地回了京,大不了只是個革職罷了,小命要緊。詹士想了想,也只能如此了。
小船十餘隻,被抬出來,歪著擺放在甲板上,詹士朝身旁負手而立的人禮讓道:“史大人先請。”
“你等怕死的,且去罷。人各有志,本官不會阻攔,可本官誓要與此船共存亡。”
這哪裡是屎殼郎,分明是塊腐朽的爛木頭,詹士搖搖頭,暗自笑他愚蠢,與一眾有些頭臉的小兵總坐進小船,被纜繩下放到海面上。繩索一被砍斷,眾人便削尖腦袋掄著船槳划向遠方,誓要遠離這艘死亡之船。
船上所有遺留運軍立在甲板上,哀慼又羨慕地望著那群有望壽終正寢的有福之人,見那些人手臂翻飛,揮槳如淘金般拼命,十餘艘小船不知南北,四處出擊,在一片迷霧中各自尋覓生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