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的早晨在祖母的眼裡和前一天沒有任何區別。她早起,已經老邁的腿擱置了一整晚,有點不會走路了。花籃被帶走了,孫惠惠不知去向,祖母靠在窗邊,用眼睛巡視巷子裡來往的人群。
顧媽媽平常出門最早,此時卻在門口磨磨蹭蹭,眼睛不停地瞟著大門緊閉的孫惠惠家。
祖母覺得稀奇,就敲了敲窗沿喊到“怎麼不去寧家?”
顧媽媽第一次表現出羞怯的神情。祖母覺得這表情只有在小女孩臉上才能看得見。雖然她從沒有在孫惠惠臉上看見。鑑於顧媽媽半天不吭一聲,祖母不得已發出了傷口破裂時慣有的呻吟。
“哎喲,你可慢著點!”
顧媽媽雖然從不對祖母用敬稱,可她還是相當擔心這位老人的。她連忙趕到窗前,臉上還帶著那抹難言的尷尬。
顧媽媽曾經勸過祖母不要把窗戶做的這麼低矮,至少加一個板子也好。但祖母沒有采納,她仍舊每天大開著窗戶。令人費解,她這樣愛財的人本應該更謹慎些的。
“無妨。”祖母只是嚇唬一下顧媽媽,沒有真的腿疼。她看見顧媽媽臉上的倦色,明白上了年紀的人時常出現的睡不踏實的症狀也出現在了這個愛炫耀的鄰居身上。
“哎呀,惠惠還沒有起床嗎?”顧媽媽換了張熱心的臉問,可祖母又一眼看出,顧媽媽在戒備。於是祖母裝作不明就裡地問“沒,我正著急她去了哪裡,可腿又這副模樣,動彈不得,勞煩顧媽媽去找一下她,讓她快點回來照顧我這個老太婆。”
顧媽媽和外婆都心知肚明,孫惠惠回來是不可能照顧她的。只有孫惠惠被罵或是捱打的份。但顧媽媽還是應下來了。她正是憑藉這份精明在巷子中居住了幾十年沒有出過差池,也正是憑藉這份精明得以進入寧家謀得一份穩定的工作。無論遇到什麼事情,哎一聲總是對的。
顧媽媽離開以後,祖母心疼地抱起紅布包。她要孫惠惠回來不一定是為了多一份陪伴,僅僅是她要確認那丫頭昨晚確實出去賣花賺錢而非去何處遊玩整夜不歸。她最心愛的兒子還在等待著她。祖母又陷入了冥想。
這一次孫惠惠回到了她母親的肚子裡。成了個還沒有長齊五官的肉球。她父親守在一邊,和她母親低語幾句,兩人一塊笑笑。祖母只能在窗外靜靜地看。她近乎羨慕地看著自己的兒子溫柔地為巷子深處來的女子蓋上薄被。那時祖母還不恨她母親。可是孫惠惠降生,她父親去世,她母親一塊尋了死以後,祖母越看孫惠惠,便越恨她母親。她抱著成捆的紙錢為最心愛的兒子寄去思念的同時,也用木棍狠狠搗動餘燼,以此來表達自己的不滿。
不過現在祖母沒有那個心情去洩憤。她抱著紅布包靠在窗邊,冥想時,嘴邊鬆弛的面板隨呼吸一顫一顫。
祖母在步入中年以後成熟的像位接近生命盡頭的老人,而在兩鬢斑白的那一天,她卻突然重獲新生,變得與小孩子一般喜怒無常。孫惠惠在自己的成長曆程中曾經歷了祖母所有的奇怪情緒,因而孫惠惠似乎正走上與祖母類似的生活軌跡。
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祖母一定沒有放跑過任何一位寧家小姐,也一定沒有對滿院中滿花朵的男子傾心。祖母過的是另一種明白而又通透的生活。孫惠惠才是迷糊的那一個。
比如說現在吧,她就倒在樹林裡不省人事,如果不是進林子裡拾柴薪的人們發現的及時,說不定她會被鳥雀當作蔥蘢林木的陰影覆蓋的土丘踩來踩去。
孫惠惠在眾人的注視下醒來。她什麼都記得,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寧袁手中帶有月亮光輝的瓷片還在她的眼前忽閃,唬得她渾身發冷。但拾柴薪的人們只當她在林子露天過了一夜而發抖。這樣當然冷。
接過好心人遞來的衣服,孫惠惠沉默良久後的第一句話冒了出來
“他姐姐呢?”
“什麼?”
孫惠惠早就料到了這樣的反應。她搖了搖頭。花籃倒在不遠處,裡面一朵花都沒有,竟連錢也不知去向。孫惠惠扶著腰站起來。背後有塊軟軟的東西貼著她,孫惠惠記起那是那朵素馨花的骨朵,伸手掏出來毫不猶豫地丟掉了。沒有人注意到她丟了那朵素馨花,正如沒有人注意到她放跑了寧昉和安目一。
如果寧袁不算人的話。
寧袁現在確實算不上一個心智健全的人了。有起的更早的居民看見他在文昌江邊揮舞黑胳膊跑來跑去,還威脅靠近想要幫忙的人說,不幫他找姐姐,他就從不遠處的入海口跳進去。但凡他喊一句孫惠惠的名字,孫惠惠都有暴露的危險。可送她回巷子口的人都說那傻小子除了姐姐和入海口不會說別的了。
在路過寧家時,孫惠惠又看到那座高高的藏書樓。自己不僅獲悉了它在夜裡的秘密,還曾在黃昏時分用這雙沒有纏過的腳踏上過藏書樓的最頂層。
想到這裡她有些驕傲,可路過後門時孫惠惠又失望了。
她所期待的混亂不安雞飛狗跳並沒有來臨。寧家很安靜,連後門都沒開,掃地的人也不見一個,孫惠惠勉強能看見高出院牆的樹冠,除此之外什麼也看不著。端銅盆倒冷水的高個子女傭估計還沒有睡醒。這是自然,寧家過的是與小巷眾人完全不同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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