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瞿先生不愛財。這是他對我二人說的第一句話。”易徵平閉眼回憶,《水經注》靜靜地躺在他的手上。
“我二人是童年玩伴,在嘉興府的小縣城裡一同長大,不過那時我二人沒什麼志向,”段才棲笑著補充,“以至於馬瞿先生看了我們,頭搖個不停。他說他不愛財但愛才,見不了聰明的腦袋埋沒在炊灰堆裡。”
易徵平和段才棲的對面,是聚精會神傾聽的蓮子。蓮子的房間大開著門,珠子攀在門邊,緊盯面前兩位哥哥。
“於是他便帶著我二人識字讀書,話遍各家。”易徵平說。
“在秀水縣的小湖旁,馬瞿先生還向我二人比劃了他年輕時常去的太湖。”段才棲笑著說,兩人對舊日的時光似乎十分留戀。
“他臨行前將這本《水經注》留了下來,他說要讓我二人讀遍天下河流,那時我二人並不知道他此舉何意,但禮物還是收下了。”易徵平說。
“《水經》引天下之水,百三十七。《水經注》為其做注,又旁徵博引,將內容飽滿至極點。但馬瞿先生說為孩童薦書,無需多說,只要告訴我們是本好書就夠了。”段才棲出於禮貌,沒有抬頭正視蓮子的面容。
蓮子浮動在搖晃的窗紙撒下的陽光裡。屋外風起雲過,蓮子就沉入黑暗。雲開風停,蓮子就重新展露清瘦的面容。
“但馬瞿先生對我們說,等看過了天下河流後,要將這本書歸還給他。”段才棲有些失落。
門旁的珠子第一次插嘴道“為什麼?看樣子那也就是一本破爛冊子,怎麼還要你們遠赴松江府送書?”
易徵平似乎沒有聽見珠子的問話,他繼續專注地為蓮子講述往事“馬瞿先生沒有留下住處,僅僅只說了來松江府的縣城外尋他就是,過了許多年,他的面容也被我二人忘記,這才吃了許多苦頭也找尋無果。不過當時我二人還以為馬瞿先生在松江府會是個人盡皆知的顯赫人物,無需麻煩便可以問道,就不多說答應下來。”
珠子不甘心被冷落,又問道“你二人不怕他是唬著你們玩嗎?”
“珠子,”段才棲細心地回答著急的孩子,“我二人這趟行程專為赴約而來,《水經注》即使沒有送到馬瞿先生手中,也沒什麼可後悔痛心的,最多是有些惋惜罷了。”
“只為赴約?真是怪人,我那天開門看見易大哥時就曉得了,你們兩個怪人。”珠子把無端的怨氣發洩在段才棲和易徵平身上,蓮子卻醒悟了。她急忙說道“珠子你先去門前玩一會兒。”
等珠子出了房間,蓮子才問“二位覺得馬瞿先生這個人怎麼樣?”
提到馬瞿先生,易徵平立刻來了興致。他以為蓮子聽他講的故事入迷了,忙回答“博學,卓越,不倚靠時俗,直率——”
“是位在太平中挑不平的人。”段才棲做了個總結。
蓮子這才苦笑到“那二位覺得徐莊怎麼樣?”
兩人停下嘴,面面相覷。
作為客人,他們不便在主人之後言是非,更何況徐老爺還是易徵平的恩人。
“這麼說吧,”如果蓮子的腿是好的,此時她一定要站近些,不叫接下來的話流入他人的耳朵,“若是那位馬瞿先生來到了徐莊,他會怎麼評價?”
段才棲還沒有反應過來,易徵平已經率先了然。從杜琮鬱悶到朱弭下跪再到午後搗練時繫緊的一連串結釦以衰草迎風傾倒之勢化解開來。易徵平終於明白了自己在苦惱什麼又在難言什麼。他的興高采烈消失了。
他撫摸了一下臉上已經消得差不多的疙瘩,對蓮子說了聲“抱歉”就匆匆出門。
他要去找阿衡,立刻辭行離開徐莊。
段才棲仍站在屋子裡,蓮子做錯了事般低著頭。兩人並不相熟,甚至這才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等姑娘的腿養好了,如果還是覺得留下不如走了好的話,便尋個理由辭了現在徐莊的差事,帶著那位小珠子回家吧。”段才棲低著頭說。
“真像。”蓮子覺得自己曾害怕的東西正隨著陽光逐漸蒸發。甚至腿也好多了。
“什麼真像?”
段才棲聽見自己的心在咚咚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