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寂寥的走道裡,兩個男人隔著一段距離,一站一蹲,斜長的影子落在地上,無聲的情緒流動著。
方羨並沒有和郭彥今一起回憶上一次抽煙的時機。回憶起那些痛苦的記憶,想起自己肩負的重擔,他本是憤怒的情緒徹底變成萎靡,如同喪家之犬一樣深深地凝望著那道他曾經可以隨意進出的大門,臉色徹底灰敗下來。
愛情是奢侈品,明明銀行卡裡餘額充裕的方羨卻完全沒有餘力支付,他要的太多,註定會失去一些東西。
愛情就是這麼橫沖直撞的玩意,嘴裡口口聲聲滿不在乎,可處處都是另一個人的影子。他喜歡熱熱鬧鬧地和她拌嘴吵架,爭搶碟子裡最後一點兒食物。他喜歡他們之間無聲的默契,一個人發現下雨會興奮地在家裡喊另一個人名字。他偏愛周茉看見她愛吃的菜色時小狐貍一樣的狡黠笑容,更心軟於他醉酒回家洗完澡後床頭櫃的那一杯溫度得宜的熱水。
方羨一直自詡清醒,把情愛看得很淡,認為他們隨時都可以分手。可早在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的心底就埋下一顆種子,隱秘地期望這樣的生活長長久久地持續下去。
周茉不會主動幹家務活,餐前拿碗筷要他出聲提醒,浴室下水道也總積滿她的長發,裝的被套也不規整,她發起火來一點兒情面都不講,不怎麼不願意和他的朋友來往...她任性的小毛病實在太多,方羨當然也會有疲憊的時候,可愛不是盲目地美化,愛是他看清了周茉的諸多缺點卻仍然不想和她分開。
分開的日子足以讓方羨看清那些被他深埋起來的愛意,他終於確信他愛她,愛得比他想象得要多得多。可週茉再重要,也不足以讓他無視母親的命。母親江粵的死亡,連妻子的死亡都可以用來換取利益的父親,突如其來帶著敵意的弟弟,偽善的繼母...都是很長一段時間纏繞方羨的陰影。
“惡有惡報”這句俗語很多時候是一種美好的願望和無能狂怒的自我安慰,方硯和方羨並不相信具備隨機性的天譴。
他們打落牙齒往裡吞,假裝毫無芥蒂地和方程續演了這麼多年親情大戲,忍受父權的專制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徹底顛覆父權。他們要讓方程和唐泳痛,這兩夫妻最在乎什麼,他們就要奪走什麼。如果實在沒辦法奪走,他們就會毀去。
原生家庭對一部分人而言就像手心後天生長出的一根曲線,不同的人會走出不同的曲線,有人的這根曲線一生都纏繞在生命線上,有人掙脫了家庭陰影,將這條曲線走出獨立堅毅的曲度。
逝去的生命,像是一條橫亙的曲線纏繞在方羨掌心,他眼睜睜地看著這條曲線與生命線越糾纏越深。方羨根本沒得選擇,只能痛苦地放開周茉的手。
事情要一件一件解決,來得及,只要周茉沒結婚一切都來得及,他暗暗地想。
方羨沉默地從褲袋裡摸出了一包濕紙巾,抽出一張墊在地上,作為簡易煙灰缸來盛放煙灰。隨後他抽出一支煙含在嘴裡,低頭去攏打火機那片橘紅色的火苗,沉沉地吸入撥出,繚繞的煙霧模糊了他的臉。
郭彥今被方羨這副好素質公民的樣子刺痛,自厭情緒陡然爆發。就像之前方羨嘲諷他的,他早就面目全非,成為沒什麼教養,能隨地抽煙的人了。
郭彥今手裡攥著的煙也抽不下去了,任由它在指尖明明滅滅地燃燒。那雙向來無害的眼睛騰出火焰,嘴裡的話也尖刻起來:“畢竟差點成為一家人,還是走一下關懷流程吧!這些年我顯然我咎由自取過得不好,你呢,你過得好嗎?”
頓了頓,又往他身上紮刀子,“應該也不太好吧,不然也不至於按門鈴擾民。”
“你沒出現之前我挺好的。”方羨沙啞著聲音,低垂著頭在濕巾上抖落煙灰,“我說的不只是現在,更是十幾年前。”
“如果你們沒有出現,我媽就不會死,至少不會被你爸殺死。”
郭彥今卻突兀地笑了:“我承認我爸責任很大,實話說當時警察來監獄裡通知我案件結果的時候,我整個人都是懵的,我壓根不敢相信這是我爸能幹出來的事。”他的音調升高成尖銳的音色,像是指甲刮過黑板的聲音一樣可怖,“但你爸就清白嗎?你的後媽清白嗎?你不會這麼蠢,認為那兩口子無辜,和你爸爸扮演相親相愛一家人吧!”
方羨攥著煙的手頓了頓,口腔裡的尼古丁解不開他此刻的憂愁,卻還是一口又一口地接著抽:“我當然也恨他們,這筆爛賬我會和他們算,但也並不妨礙我恨你爸爸這個殺人兇手。”
“他死了。”猩紅的火星在這一刻終於順著煙支爬上了郭彥今的手,他條件反射地扔掉了煙頭,隨即怔怔望著地上那支已經徹頭徹尾變成垃圾的混著灰色煙灰的煙頭,只覺得一眼看到了他的人生。
他毫不猶豫地重重地在煙頭上踩上一腳,徹底踩滅那一點兒火星。
郭彥今悽涼地笑,眼睛裡又泛起粼粼的波光,語氣卻兇狠,“我爸自殺了,活著的人只有我了。怎麼?你要報複我嗎?這份恨要轉移到我身上嗎?”
方羨並不去瞧郭彥今,一口氣抽完這支煙,按滅煙頭後將煙頭扔在濕巾上,規整包好。再開口的語氣很淡:“現在看來是你比較恨我,是你主動接近周茉,接近我的生活。”
“是又怎麼樣?我就是看你不順眼。”郭彥今並不屑於隱瞞他最開始的動機。
被觸及逆鱗,方羨的下頜線繃成一條淩厲的線,抬頭惡狠狠地瞪他:“如果你是抱著報複我的心態接近周茉,我勸你早日收手。如果你讓她痛苦,我只會成千上萬倍地報複回去。”
郭彥今勾出一個令人玩味的笑容,毫不客氣地懟回去:“是嗎?你這麼愛她,這麼不能失去她,你訂什麼婚啊?”他又刻意拉長語調,說出他認定的事實,“哦,你和我一樣恨方程,你該不會是為了籌謀報複他,搭上了自己的婚姻吧?”
方羨的舉動對於郭彥今而言實在太好猜了,易地而處,父親間接逼死母親,他只會比方羨的報複手段更加直接和瘋狂。
郭彥今其實到現在也是恨方程和江家的,但這種恨又不是那麼純粹和堅定,畢竟郭思祺害死了江粵,郭家並不清白,他並沒有報複的立場。更何況以他現有的力量無異於蚍蜉撼樹,因此他一直在搖擺掙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