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犯傻
春節前幾天,黎簡終於從放假以來混亂的作息中拿出些工夫,跟著季茹英出了幾趟門,購置家中並不怎麼需要的年貨。
也不知在梁美珍那兒聽說了什麼,季茹英對兒媳好得比以往有過之無不及。若不是年前有份專著的稿子沒有審完,她幾乎要在婆婆的強迫下回不了家了。
“都放假了,怎麼還要工作?”
“沒辦法呀,年前不做,年後就得加班。”
“真是難為人。”季茹英替她抱怨道,“要是能開車,我天天來給你送飯好了。”
黎簡汗顏,忙說自己過來也是一樣,怎麼能叫長輩那麼辛苦。
沒提及她和小兒子之間日增月益的疏遠。而自己作為兒媳,若真的天天吃住在婆家,會叫母子間搖搖欲墜的關系雪上加霜。
因為季遙的營壘已經夠冷清了。
她只不明白,有什麼解不開的心結,非把血濃於水的兩人弄僵至這步田地。
“你自己去吧,反正媽見我就來氣,大過年的,我不想自討沒趣。”男人裝模作樣地忙著,言語間是毫不在乎的可恨神氣。
他第一次拒絕跟她一起回家吃飯。
她倒犯了急,“你還知道大過年的,現在是怎樣,預備永遠不回去了嗎?”
之前她悄悄問過張堯,帶程奕鋮去拜訪的那天,家裡是不是又鬧不快了。張堯卻驚訝地表示沒有,只說大家都有點尷尬。
大姑姐沒理由作假。她猜來猜去,最終武斷地將冷戰歸因於母子倆性格裡一脈相通的驕傲。
季茹英向來恩怨分明,應該不喜兒子表現給外人的這種弘毅寬厚。而她要是知道他不僅寬厚,竟還偉大到向“喪門神”仗義疏財,不曉得會有什麼反應。
但不論如何,若連這種無可厚非的小矛盾都能被激化,那身邊人全是吃白飯的了。
於是現在,季茹英家像是黎簡的第二個孃家,她在這個“孃家”和自己家之間充當起和平的使者,向兩方傳遞起經善意粉飾的關心。
盡管收效甚微。
除了被婆婆叫去吃飯,姐夫何紹峰遠赴邊城接兒子後,她偶爾會和張堯睡一兩晚。張堯身上全是寶寶的奶香氣,她聞得舒心,哪怕半夜被哭聲吵醒,也一點兒不難受,而是自告奮勇地起來,笨拙地替大姑姐哄孩子。
小多多很給舅媽面子,只要被抱起便會迅速安靜,睜著兩粒黑葡萄似的眼睛痴痴望著她,一點兒不認生。
而她也痴痴地回望懷中的嬰兒,於泛濫的母性中不斷回憶起自己曾主動丟棄的生命,心中百感交集。
小孩子真神奇。
天然的脆弱感,既叫人勇敢,又叫人恐懼。抓握時嫩筍般的短指毫無威脅可言,力道卻大得驚人。小小身體不分晝夜發出渴求愛和關注的聲韻,全出自天真無恥的本能。
而再過幾年,那幼小的腦袋不會再記得,有幾個大人這樣小心在意地抱過她。
和那雙稚嫩的眼睛對望久了,黎簡會生出一種詭誕的幻覺——
一大一小兩個靈魂經由心靈的窗戶互換了軀殼,而投注愛意的動作仍矻矻不怠,像驅動消失後仍未歇止的慣性力。她是愛的發出者,下一秒,又成了愛的承載方。
那一刻,她有些震撼於自然對萬物生靈的基因雕刻,理解了為何世間之愛,母愛至高無上,能夠如此輕易克服人自私的本性。
張堯拼盡全力生下了這個孩子,比一般女人還吃了更多些的苦。可從劫難中倖免之後,她如失憶一般,全然不論曾遭受過的痛楚,立馬專注在哺育者的角色和義務裡,且一日比一日幸福。
她明知道,這世上多的是因為生育失去青春、美貌、自我乃至生命的女人,卻甘願做以身犯險的勇士。如果問她,怎麼就那麼喜歡小孩子?喜歡到已經有一個了,偏偏還要冒著先天後天都不容樂觀的條件再去鬼門口走一遭,她只會不知所以地看著你,好像你是問了個傻問題,比如人為什麼要直立行走。
那一刻,中年人穩練的心智魔法般倏地消失無影,她變成了跟多多一樣純真的嬰孩。
令黎簡意外的是,季遙不怎麼喜歡她身上孩子的味道。
“也不是難聞,就是……奇怪。”他用了個含混的形容詞。
“洗過澡為什麼還有?”
她當然不知道為什麼。生孩子的又不是她。於是她自然而然地問起做舅舅的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