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到她結巴了起來。事後回想她也覺得奇怪——
怎麼會記不起當初答應幫忙的理由?
陸和英歪著頭,像觀察小動物一樣地,耐心等待那雙彷徨的眼睛跟她對視。
“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不能給知嘉再生個弟弟妹妹,他一個人太孤獨了,孤獨了那麼久。你也是獨生子女嗎?”
“……是。”
“那你可願意,認知嘉作哥哥?噯,”她笑了笑,彷彿只是在請她喝杯茶。
“我的意思是,我想認你當幹女兒。不知能給我這個榮幸嗎?”
小動物終於看向她,只是顯然還沒有聽懂指令——
黎簡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論讓初次見面的朋友瞠目的本事,這母子倆簡直難分高下。
她朝房間裡另外兩個人草率瞥了幾眼,不熟的那位臉上顯出不遑多讓的震驚,而陸知嘉的反應則隱藏在角度造成的陰影裡。不過她猜,他事先也並不知情。
“你一定覺得很突然,”他母親開始循循善誘地解釋,“但其實,從我聽到錄音的那一刻,這個想法就出現在腦子裡了,像繆斯的禮物。”
“是我,讓知嘉找上你的。”
“我不太明白。”黎簡想這話堪比斯芬克斯的謎語。
“知嘉最初請你來的時候,應該提到過我吧?”
陸和英安恬的目光轉向很久沒敢看他的男人,後者像犯錯的孩子攥緊了拳頭。
“憑著‘他深愛卻病入膏肓’的母親,輕輕鬆鬆就能贏得姑娘的同情,可是剛一見面就要求人家來假扮未婚妻,在面臨許多未知的情況下,我想不是誰都能答應。所幸你,心軟又好說話。不過你真的認為,知嘉是那麼孝順的孩子?”
她嘴角浮起無比薄涼的笑。黎簡擔心地看了看旁邊。
“你跟知嘉,畢竟只相處過一個晚上。現在,我明明白白告訴你,陸知嘉,我的好兒子,不可能僅僅因為母親生病,就能跟曾經拋棄過他的家庭重歸於好,甚至違背自我,去演一出荒唐可笑的醜劇。永遠不可能。”
“他連自己都不愛,怎麼會為了母親到‘犧牲’到這種地步呢?”
“別說了,媽媽。”
被控訴的人終於仰起臉,將全部的表情暴露在亮光裡。但他的痛苦依然被視而不見。
“可做母親的,不能不愛孩子。”陸和英接著說道,母子倆似乎在較勁。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我雖在國外生活,在一點上,卻深受我父親的影響。”
“萬幸,他是我生的。我瞭解他最致命的弱點。你相信嗎?他這樣一個自由至上的人,竟然篤信可笑的命運。那我就用命運來跟他打個賭——”
“我把我的結婚戒指交給他,告訴他說,要不要跟媽媽賭一下:如果會有一個姑娘願意戴上它,而且順利幫你拆穿我姐姐的謊言,你就必須要完成媽媽的三個遺願,如果她拒絕,那媽媽輸了,你不用再為任何人辛苦偽裝,只管盡情去追逐,你那個早就懦弱逃跑的摯愛。他同意了——一點沒看出,這是當孃的,為他設下的愛的陷阱。”
陸和英停住喘了好一會兒,整個人洋溢著喜悅和激動,她的看護來到床邊,訓練有素地幫助她平複。
“兒子啊,你不知道吧,臨終之人的夢,是很靈驗的,我賭贏了。”她不聽話地笑出聲來。
黎簡才恍然看出,她笑起來和她姐姐宛若雙生,只是缺少後者獨有的生命力和壓迫感。
“……我這一生,得到過很多,失去的也不少。年輕時失去了丈夫和愛情,中年時失去了健康,現在,我又馬上要失去最引以為傲的,父親的愛了。所以,我不能讓我唯一的孩子再失去一切,哪怕他什麼都不想要。”
她的笑漸漸變得悽婉,“就當我求你,別讓我輸得太難看,好嗎?”
總算有一句話,是直接對著他講的了。陸知嘉卻像站在雨裡,潮濕得辨不出剪影。
“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為了我活下去。如果做不到,我就讓她——”
她抬起胳膊指著黎簡。
“替我看著你,要是你依然覺得這世界沒有什麼意義,那麼她將會無辜地背負你離開後的所有罪責和痛苦。你忍心嗎,不,應該說你的自尊心和正義感會允許她承擔這些嗎?”
黎簡感覺自己從肩到腳在沉沉地下墜,而腦袋還懸停在原位。
因此,大腦發出的指揮,她一概執行不了。
譬如她想拉著陸知嘉逃出這間令人氣噎喉堵的屋子,可手腳被施了咒術似的,丁點兒不能動彈,她只能眼睜睜看著大螢幕中的女人,看她笑著施下以愛之名的暴行——
她在用最鈍的刀子,淩遲著世上最愛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