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交談進入了冰點。
梁美珍勸完女兒,像是累了,又囑咐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便把電話掛了。
而後者仍安靜縮在椅子裡,手裡的書頁半天沒動。
她略施小計達到了目的,卻忍不住心疼起對面的人來——
有些殘酷的體幾話,本該她們娘倆親自說開,現在卻要經由外人,來進行微妙的傳達。
年近六十的老太太,想要在頤養天年的年紀含飴弄孫,是人之常情,而生兒育女,亦是他們這一代做長輩的,評估小輩們夫妻關繫好壞的常用引數。但她心裡明白,媽媽未必真的像她說的那樣,想當外婆。
梁美珍之所以跟女兒兜著圈的說話,一方面是致命的問題不好開口,擺到臺面上講容易傷人。一方面,她一直是個迷信的人,總覺得不好的事情越是宣之於口,越是如影隨形。就像八年前那場重病,身邊人一度憂心忡忡,以為她要在剛能享福的年紀撒手人寰,卻見她奇跡般的,硬是憑著一顆盲目樂觀的心挺了過來。
她的迷信不止在“避讖”這一看似可笑的小事上。
說不清為什麼,梁美珍從女兒結婚時,心裡便有一種隱隱的不安。
倒不是對這門親事不滿意,是實在太滿意,且婚事又太順利,叫她這個向來多思的杞人生出無妄的憂慮。
這憂慮因何而起,又是怎樣一步步在日積月累的過程裡,透過對細枝末節的反芻而逐漸膨脹成蔽目的疑雲,是個還未經透徹分析的問題。
她只是模模糊糊覺得,自己和季茹英合力促成的小家庭,看似安生穩妥,實則沉痾暗生,總教她想起大病那年身體查出的腫瘤,讓人驚心。
而四年過去,這份憂慮也真的有了具象的投射和印證——
女兒的婚姻生活,確實如她想的那樣,並不幸福。
矛盾起始於三年前。
梁美珍永遠記得那個早上。她從起床上廁所,兩個眼皮就突突直跳,跳得人心裡發慌。丈夫黎國志天沒亮就釣魚去了,她想了想,一通電話打過去,得知對方正在回來的路上,略松一口氣。
然後便打給黎簡,對方沒有接。打過去第二次,依然沒有接。
她有些坐不住,一時沒個主意。猶豫再三,撥出去另一個不常用的號碼。
手機裡只“嘟”了兩聲,一個清冷的男聲響起。
“媽?”季遙似乎有些驚訝,“這麼早有什麼事嗎?”
一聽見這聲音,梁美珍心放下了大半。她跟女婿說話一向客氣,此時通電,更不好因一些莫須有的擔憂跟人著急,便扯了個藉口,說自己跟風在網上買了個體檢套餐,快要到期了,想問黎簡今天有沒有課,方便的話陪她去趟醫院,沒想到電話打了幾通都沒人接。
季遙雖素來在長輩面前寡言,卻也恭敬知禮。聞言,先是耐心解釋說黎簡前兩天剛回學校,且這周要和導師去今川參加學術會議,估計連回家的時間都沒有,電話沒接可能是還沒醒,他待會兒打過去看看。
頓了頓又說,黎簡不在,自己今天可以跟公司請假,陪岳母去醫院。
梁美珍自是又找了個理由婉言謝絕了。
掛了電話,她才長長吐出一口氣,到廚房準備早飯去了。
誰意料剛把煮粥的電飯鍋合上蓋,電話鈴又響起,急促而尖銳,驚得她掂勺的手抖了一抖。來電人正是黎簡。
她慌忙接起,心髒陡然間莫名狂跳。
“請問是梁阿姨嗎?”
梁美珍捂住胸口,盡量冷靜地回道,“我是。你是?”
那邊是一個年輕的女聲。
“阿姨你好,是這樣的。我是黎簡的研究生室友,今天早上黎簡突然肚子痛,一開始以為是痛經,後來聽她說是前幾天在醫院吃了什麼藥,具體也不清楚,她人疼得厲害,現在我們把她送到急診了,但是醫生說有些問題還要跟家屬溝通,所以請您盡快過來一趟。您別擔心,黎簡現在已經緩過來了,您來的路上千萬注意安全,不要著急,最好打車過來,我把醫院地址發給您。”
女孩子的語速有些快,但是聽著很穩重。
梁美珍等她掛完電話,人已經在玄關處換好了鞋。正巧趕上黎國志哼著小曲進門,見妻子要出去,便問,“喲,咱又吃早市啊?”
“吃什麼吃?閨女都進醫院了還想著吃!”梁美珍低聲呵斥。風衣的袖子半天套不進去,急得她原地直撲稜。
黎國志趕忙放下手裡的傢什,上前幫她穿好,面露急色道,“怎麼進……出什麼事了?人怎麼樣?哪家醫院?”
梁美珍無心交代這些細節,看了眼包裡的現金,又回到臥室翻出銀行卡,拉上丈夫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