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在曬谷場的水窪裡碎成銀鱗,村長彎腰撿起沾著瓜子殼的赤腳醫生手冊,指腹摩挲著被撕去的頁碼缺口。
三姐棗紅色的褲管突然簌簌抖動,像秋風中掙紮的雞血藤。
“七六年修水渠的工分賬本......“村長突然開口,驚飛了蹲在磨盤上的夜梟,“許會計總說對不上數,原來少了的玉米在這裡補上了。“
他粗糙的拇指按住信箋上暈開的油漬,孫志強私章的邊緣在月光下滲出詭異的青紫。
三姐的遠房表弟突然轉身要跑,薛寒的水壺不知何時橫在泥地上,軍綠色壺身絆得他踉蹌撲進草垛。
幾根麥稭粘在他後領口晃蕩,像極了去年臘月偷糧時掛在籬笆上的穗子。
“還吧。“村長從褲袋掏出老花鏡,鏡腿纏著的膠布還沾著去年的漿糊,“把許家的借條,孫家的賬,還有......“他忽然用煙鬥敲了敲光榮榜玻璃,“王寡婦家丟的縫紉機線軸,都還幹淨。“
許瑤感覺懷裡的琉璃瓶突然發燙,三姐辮梢的褪色紅頭繩在夜風裡散開,露出半截嶄新的金絲線。
那抹金色刺得她眼眶生疼——正是母親壓箱底的嫁妝線,去年三姐說要幫著繡枕頭借走的。
“我沒......“三姐突然捂住嘴,英雄鋼筆從她袖管滑落,筆帽上沾著的靛青墨水在月光下幽幽發亮。
村民中突然爆出哭聲,李嬸舉著半截被老鼠啃過的枕套沖進來,金絲牡丹的花蕊處還別著三姐的頂針。
薛寒彎腰拾起鋼筆,金屬筆尖在算盤珠上輕輕一劃,新漆下的舊檀木紋路畢現。
許瑤忽然想起,父親病重那夜,三姐送來的人參須子下壓著的,正是這種帶著檀香的包裝紙。
“還你!
都還你!“三姐突然尖叫著扯開對襟褂子的盤扣,泛黃的借條雪花般從內袋飄出。
有張紙片落在許瑤腳邊,上面用兒童描紅字跡歪歪扭扭寫著“欠許瑤一個撥浪鼓“,日期正是她六歲生辰那天。
村民們的唾沫星子在月光下凝成白霧,不知誰家媳婦把納了一半的鞋底砸過來。
三姐躲閃時踩到自己的辮子,發梢散開的金絲線纏住光榮榜的釘子,生生拽下半幅“學大寨先進分子“的獎狀。
許瑤蹲身撿借條時,嗅到薛寒軍裝下擺飄來的樟腦味,混著他指間淡淡的槍油氣息。
他替她擋住推搡的人群,掌心不經意擦過她手背,粗糲的繭子勾住了一根金絲線。
“當心。“他的低語混在夜風裡,卻讓她耳尖發燙。
那根金線在他指間繞了三圈,最終悄悄藏進他挽起的袖口。
當最後一盞馬燈被吹滅時,許瑤發現桂花油瓶裡的月影缺了一角。
曬谷場西頭的老槐樹上,半截金線頭正纏著片碎紙迎風搖晃,隱約可見“許父病危“字樣的殘片——那是三姐當年截下的加急電報。
薛寒的軍靴無聲碾過那片陰影,月光將他身影拉長,恰好籠住許瑤單薄的肩。
而在曬谷場盡頭的蘆葦蕩裡,有什麼東西“撲通“沉入水底,驚散了倒映的滿天星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