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76.8
她踢到個翻倒的搪瓷盆,黑暗中響起細碎的瓷片刮擦聲——是爹最珍視的那隻印著“勞動光榮“的茶缸。
“爹?”許瑤摸索著去點煤油燈,指尖觸到桌沿黏膩的藥汁。
火柴劃亮的瞬間,她看見許父枯枝般的手垂在炕沿,掌心裡還攥著半張糖紙,橘紅色的“為“字浸在褐色的藥漬裡,像幹涸的血跡。
煤油燈在炕桌上跳動著昏黃的光,許瑤的手懸在父親青筋凸起的手腕上。
那半張糖紙被冷汗浸得發軟,“為人民服務”的“為”字在褶皺裡斷成兩截。
窗外傳來夜梟的啼叫,驚得藥罐裡最後一滴湯藥從瓦罐沿滑落,在灶臺上砸出暗褐色的花。
“瑤啊...”
許母摸索著門框進來,竹杖點在碎瓷片上發出細響,“西屋王嬸說供銷社新到了川貝母。”
許瑤把搪瓷盆的碎片攏進圍裙,指甲縫裡滲進藥渣的苦味。
父親枕邊那本赤腳醫生手冊攤開著,泛黃的書頁上有她當年學護理時用紅藍鉛筆做的批註。
突然發現某處墨跡被水漬暈開,寫著陳皮的那頁夾著半片橘皮——可她分明記得今早抓的藥裡沒有這味。
後半夜露水起來時,許瑤攥著五塊三毛錢站在孫家院牆外。
曬谷場的麥稭堆在月光下泛著銀白,她盯著孫母晾在竹竿上的的確良襯衫,想起去年除夕孫志強就是用這種料子給“三姐”裁了新衣。
瓦房裡傳來嬰兒啼哭,三姐帶著水汽的嗓音像浸了蜜:“志強哥,寶寶要吃麥乳精呢。”
“許家丫頭”
雜貨鋪張老闆的咳嗽聲驚飛了夜鶯,“不是叔不借你,公社的拖拉機款還沒結清...”
他說話時玻璃櫃臺微微震顫,裝著水果硬糖的罐子映出許瑤發白的嘴唇。
供銷社牆上的掛鐘指向淩晨三點,值班室傳來收音機咿呀的戲曲聲。
晨霧漫過村口老槐樹時,許瑤在井臺邊撞見薛寒。
軍綠色挎包在他腰間晃蕩,露出半截纏著紅綢的軍功章。
他正往竹簍裡裝曬幹的忍冬藤,看見許瑤籃子裡蔫了的車前草,突然抓起兩把三七根塞進去。
“薛同志!”許瑤追了兩步,鞋跟卡在石板縫裡。
晨光穿過他捲起的袖管,小臂上一道蜈蚣狀的疤痕沾著新鮮藥汁。
昨夜在孫家牆根下似乎見過這個背影,當時月光正照在某個人肩頭的鐵鍬上。
日頭爬上祠堂飛簷時,許瑤在柴房發現了那個藍布包。
二十張工農兵大團結整整齊齊碼在油紙裡,最上面壓著顆橘子糖。
糖紙折成的仙鶴翅膀上沾著硝石味,讓她想起武裝部彈藥庫的鐵門。
包錢的報紙是去年國慶特刊,某篇報道的邊角處有鋼筆寫的算式:76.8,正是父親手術費差額。
暮色再次漫進窗欞時,薛寒的影子斜斜投在藥碾子上。
他把軍用水壺倒扣著晃了晃,銅哨子發出悶響:“縣醫院老周是我工友。”許母摸索著給他添茶,盲眼恰好對著他空蕩蕩的右腕——那裡本該有塊上海牌手錶。
許父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掌心的糖紙飄落在搪瓷盆的語錄上。
許瑤伸手去扶,指尖碰到薛寒結痂的虎口。
曬谷場方向傳來拖拉機轟鳴聲,夜風裡挾來新鮮麥芒的氣息,混著他袖口若有若無的火藥味,在將熄的煤油燈上擦出轉瞬即逝的藍焰。
晨霧未散時,許瑤用板車推著父親往鎮上趕。
車軲轆碾過露水浸濕的草葉,在黃泥路上留下兩道蜿蜒的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