擠在門口的村民自動讓開條道,不知誰踩碎了地上的電影票,膠卷女主角的笑容裂成兩半。
薛寒的鐵鍬尖剛抵上門檻,孫母裹著塵土的身影已經沖進人群。
靛藍罩衫掃過裝麥乳精的玻璃罐,驚起一陣嗆人的甜膩味。“小娼婦造謠!”
她枯樹枝似的手指直戳許瑤眉心,腕上銀鐲子撞得搪瓷缸叮當響,“我家志強是先進工作者,縣裡紅榜......”
“紅榜貼的是農機站考勤表?”
村長渾厚的聲音截斷咒罵。
老人竹節似的手指捏著薛寒方才遞來的煙盒紙,上頭密密麻麻的請假記錄在陽光下纖毫畢現。
許瑤注意到薛寒的工裝褲口袋沾著泥,褲腳還別著半片槐樹葉——怕是翻牆去村委辦公室取的證據。
孫母的銀鐲子僵在半空,三姐突然捂著肚子往孫志強懷裡倒:“哎呦,我的老胃病......”
棗紅衫子下擺蹭到散落的黃芪片,沾著褐色的藥汁像幹涸的血跡。
“要犯病去衛生所。”村長煙鬥敲了敲裝紅糖的陶罐,“張大夫昨兒還說三丫頭家的黨參燉雞油光水滑。”
他彎腰撿起被踩皺的電影票,膠捲上吳瓊花的眼睛正好對著孫志強口袋裡露出的另一張票根,“志強啊,你上個月交的學習心得,寫的可是《論雙搶期間農機維護》?”
人群裡不知誰噗嗤笑出聲,納鞋底的麻繩繃得咯咯響。
許瑤摸到褲兜裡硬糖紙的鋸齒,突然想起前世女兒撕病歷本時也是這個聲響。
她深吸一口氣,藥香混著麥浪的氣息湧進胸腔。
“這是孫家當年給的禮單。”
許瑤掏出個藍布包,褪色的紅紙上“野山參一支”的墨跡暈成灰團,“實際送的是藥鋪收據——七五年霜降後收購的須毛參,供銷社定價兩塊三毛七。”
泛黃的票據在玻璃櫃上攤開時,王嬸的瓜子盤哐當砸在孫母腳邊。
薛寒忽然側身擋住門口斜射的陽光,古銅色的影子正好籠住許瑤發顫的指尖。
她瞥見他手背上新鮮的擦傷,結著暗紅的血痂——怕是清晨修房頂時被瓦片劃的。
“還有三十斤糧票。”
許瑤又摸出張揉皺的借條,“孫伯父開春借的,說秋收還。”
她故意將印著紅指模的紙條往三姐方向晃了晃,“不過三姐家晾的玉米麵倒是用供銷社的油紙包著——和孫家上月領的救濟糧包裝一樣。”
孫志強的臉漲成豬肝色,工作服口袋裡的電影票簌簌發抖。
三姐突然掙開他懷抱,棗紅衫子颳倒了裝鹽的陶罐,雪白的顆粒撒在借條上,像給謊言覆了層霜。
“造孽啊!”
孫母的銀鐲子突然砸向玻璃櫃,卻在半空被村長煙鬥截住。
老人用煙杆挑著鐲子晃了晃:“這上頭刻的&039;孫記銀樓’,不是六六年就公私合營了?”他渾濁的眼睛掃過孫母瞬間慘白的臉,“志強他爹當年在銀樓當賬房,私藏的物件......”
人群轟然炸開,幾個原本縮在牆角的老漢突然往前擠。
許瑤感覺薛寒往她身邊挪了半步,曬谷場的熱氣混著他身上的青草味,烘得她耳根發燙。
她慌忙低頭整理證據,卻發現藍布包裡不知何時多了顆橘子硬糖——糖紙折成了展翅的鶴。
“都散了吧。”村長敲了敲裝醬油的缸沿,“麥子該翻第二遍了。”
他忽然轉頭對許瑤眨眨眼,“你爹早上咳得厲害,讓你抓的川貝......”
許瑤心頭猛地一顫,攥著油紙包的手突然沁出冷汗。
門外槐花不知何時謝了大半,殘香裹著曬燙的麥粒往屋裡鑽。
薛寒的鐵鍬不知何時橫在了孫家人退路上,鍬刃上的泥塊正巧落在孫母繡著金線的布鞋上。
暮色爬上曬谷場時,許瑤摸黑撞開自家院門。
藥罐在灶臺上咕嘟,卻不見往日蒸騰的白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