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一面2)
起身而立的關闍彥,眼神還牢牢盯在窗外東屋裡沉在睡夢中不醒的女娃娃身上,一時沒有注意陸子禮回來的腳步。聽到陸子禮的聲音時,關闍彥還緊張地扭回了腦袋,本以為在他眼裡被撞見了秘密的陸子禮會又發瘋病,將他和魏鬱春趕出去。
但眼下他和魏鬱春都急需陸子禮的幫助,這個節骨眼出了問題,他險些以為天要崩塌,心裡也責怪起自己反應遲鈍,沒早點聽到腳步聲止住探索心。但再怎麼責怪又有什麼用?
他明白如今身體每況愈下,那濕邪顯然要入骨,侵染他的耳目,從小跟著阿爹練起來的本事怕是要丟了。
所以,這般想下來,比起遷怒自己,他更擔心的是拿不到陸子禮的藥湯。
他腦子飛速轉動著,急於尋覓什麼話術來遮遮掩掩,可還未開口,那陸子禮陰雲密佈的臉色居然開朗了不少,語氣更是出乎意料地平靜:“那便是我家囡女,昨晚魘著了,哭鬧得厲害不肯睡覺,好不容易踏實下來,這會兒還在熟睡呢。”
關闍彥的脖子有些僵硬,來不及思索什麼,只是尷尬附聲:“小孩兒夜鬧也是常事。”
談及女兒的時候,陸子禮的神色從未有這般明媚過,被晨光洗淨的眼神投向窗外東屋安睡的女兒時,嘴角竟破天荒地揚了一隻淺笑。
他複看回關闍彥的時候,澄澈的眼神和笑意都不見了,但讓人不太舒坦的敵意也消失了不少。他好似剛了結完一樁心頭大事,卸下了擔子。
陸子禮其實根本不知道昨晚他闖入院子的事情吧?那他為什麼還要和他說這些話?要知道,除了問診之事,他從未聽過陸子禮說這麼多旁的內容。或許是關乎女兒,他才會沒剎住嘴巴多和外人說了話嗎?
說起來有理,可到底是哪裡還顯得怪異?
是了,對岸東屋裡還在安睡的陸子禮之女,並非昨日他瞥見的偷偷看他和魏鬱春的女孩兒。他自己身高很夠,站起來離窗側遠些,看得那麼久,都沒發現二者有哪處五官類似——二者也就面色一般圓潤桃紅,其他論起眼鼻口耳,乃至虛無縹緲的氣質,都無相似之處。
兩個年紀一般大小的姑娘能有多大的區別?但偏偏就讓關闍彥遇到了這樣的兩個。
許是有生活環境、天生性子、後天習慣等各種因素的影響,兩只丫頭的不同之處難以說得清楚,但就是有隻壁一樣的隔閡擋在二人之間,即便說不清,也能一下子叫人分得出兩個丫頭原來並非一人!
關闍彥確信自己沒有看錯什麼。
所以,他不相信陸子禮不通其中玄妙。自從他女兒生辰後,一個多月來,他都足不出戶,門關得死緊,他和魏鬱春昨日也見識過要入他家門得多難,更何況昨日還是最容易觸犯此人下雨禁忌的一天。隨隨便便解釋說,那隻羊角辮子的小丫頭是偷偷溜進來的,誰會信?
即便小丫頭手腳靈動圓滑,溜進來了,關闍彥也不信,陸子禮這樣恨不得後腦勺也長眼睛的謹慎性子的人,會發現不了。
陸子禮不該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家中不止他父女二人這件事實嗎?他為什麼對此閉口不談?反而在他親眼看到他口中女兒的樣貌後,特意解釋昨晚哭鬧之事?而且面對關闍彥時,更是一副雲淡風輕之樣,一點心慌之意都沒有。
關闍彥已經搞不清到底是羊角辮子的丫頭是他的女兒,還是對面屋子中昏睡不醒的丫頭是他的女兒了。
古溪村換臉之事還歷歷在目,他不禁將眼前之景與之聯想——難道還與換臉有關?只是陸子禮自己都不知道麼?
他被唬得暈頭轉向,眼看陸子禮端著陶土壺的身影離開,他也迷迷糊糊地跟上了。
下一刻醒神的時候,他就已經和陸子禮站在了雲霧繚繞的草堂之中,藥草被儲放在被分地條條框框的櫃屜裡,此櫃的高度,眼看就跟屋頂平齊,好似也是一樣支柱,撐著屋子直立。
二人拐過彎子,來到堂內診臺,空間一如既往地狹窄逼仄,桌案對岸一隻蒲團一隻杌子,陸子禮和關闍彥各自坐在自己該坐的地方。陸子禮熟練地將爐子燒熱,煎熱了陶土鍋,昨日關闍彥未來得及帶走的藥材,都被陸子禮拿一隻只布巾分下來包裹好了,不多不少五味藥材。五隻布包疊放在一起,最上頭壓著一包祛濕的碳粉,模樣細致,不像是臨時備好的事物。
距離貨郎喊聲到陸子禮開門不過幾步路的時間,陸子禮怎麼會這麼快把這些東西整理齊全?除非,這些都是他提前準備好的。
陸子禮是猜到了他和魏鬱春還要再來。難道這陸大夫真像魏鬱春說的那樣,本心並非是要貪圖他們的財?
關闍彥與其對坐,此時還在愣神,他的眼神逡巡於陸子禮的面部表情和動作上,想找出漏洞來,但線索散亂,他一時半會兒理不清。
陸子禮從五隻布包中各取了兩撮藥物,投擲到藥鍋內,一股幹燥的火氣撲鼻而來。今日放晴,潮氣散了大半,沒有它們的幹擾,今兒鍋中溢位來的火氣叫關闍彥一嗅,頓時給他開了大半的筋脈,濕重的軀體竟也清朗了起來,唯一不舒服的,便是他在鍋前被燻得渾身發汗。
陸子禮說起話來:“昨日我有要事,不便見客。現將你要的那鍋真武湯重熬一鍋給公子,還請公子不要再因昨日之事介懷於心。”
他又起身來,瘦削如枯柴的手指,在診臺後堆著雜七雜八的亂地裡搜撥起來,他個子很高,在如此小的窄的空間內難做出什麼大動作,只好委屈著脊背,駝背屈膝在雜物裡撥動手指。最後,他摸出了一隻被塞在最深處,許久不用的舊藥鍋。
他意思著要去將藥鍋洗幹淨過來,示意關闍彥留步此地,眼神無波,只是用他粘嗒嗒的嗓音說著:“那小娘子中的風寒耽擱得有點久了,我去弄一壺驅寒解熱的湯藥來給她服下,凝神睡至下午便能見好。”
聽到對方說下午時,關闍彥眉間緊皺了些許。
他其實也想順著魏鬱春的意思,早些回古溪村,經此一夜,身子早被汙濁的茅廁味兒燻得入了味兒,連外衣都丟了。如今渾身又被藥煙烘得渾身滾燙,汗水沾著昨日雨水的腥味兒一同在他身上發酵。再不講究的人都受不了這遭,更不提他了。
他就想回去好好將身子洗洗。
至於魏鬱春,要不是得了熱病,她是比誰都盼著早日歸家。畢竟,還有一堆爛攤子要她主持著去收拾。
罷了,下午便下午吧。
關闍彥也沒的辦法,撇下這樁煩心事後,他不得不提前和陸子禮問清楚另一樁煩心事:“那您這壺藥湯值多少銀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