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學會飛行的小蟲子添了幾點靈光。
她離開茅屋,小心翼翼,探索著整個村落。
她在晾曬海魚的海灘邊發現母親風化的屍骨,母親的隕落被視作神降,連殼帶肉早已被瓜分一空。每個村民身體裡都殘存她的味道。他們依靠她度過了長達半年的饑荒。小蟲子不懂得那意味著什麼。她以母親遺骨築巢,當做自己的第二個家。
她喜歡這裡的氣息。鹹鹹的海腥味,熱辣的陽光,滾燙而粗糙的砂礫。迷戀陽光難免被它的溫度灼傷。她挖很深的洞,與貝殼海蟲為伍。
又過了半年,好景不長。村人漸漸生了怪病,逐一死亡,母親的氣味隨著他們的腐爛滲入地底,消散於天地間。潮水上漲時沖走海灘上的巨型屍骨。母親和家園都離她遠去,不複存在了。小蟲子不得不踏上旅程,開始漫漫長路的遷徙,尋找新的家園……
山有月,樹有果。哪裡才是她的家?
她想辦法填飽肚子,磨礪爪子和牙齒,養大自己。
第一次捕獵,血淋淋地撕開一隻兔子的皮毛和肚子。第一次結丹,感受星河般的光芒在肚子裡旋轉流淌,第一次化作人形,少女赤裸的身體站在月光下,高高的山崗上,蟲潮爆發的山呼海嘯的大王。她第一個名字就是大王。大家都叫她大王。她從降生的那日起,註定走上王位……
柳章恍惚睜開眼,眼前光影歷歷在目。
他分不清虛幻和現實。
師父看到了嗎?
看到什麼?
我的一切。我破殼而出時踩上的第一片草葉,曾嗅過的米湯香氣。我母親被剝離血肉的瘦長屍骨。海妖組成的鬼影。我不可侵犯的隱秘所在,絕對的孤獨。
我靈魂深處的兇殘和缺失。
我給你你從來都不知道的事。午夜時分,我撫摸你的睫毛。在你昏迷時哼唱婦人哄嬰孩的歌謠。像母親一樣微笑,又期盼你蘇醒,也為我唱同樣的歌。我要鑽進你的心裡,滑進你的身體,讓你喉嚨裡的呻吟都為我而破碎顫抖……
我要你知道。你屬於我,我也完全屬於你。
掛上紅布,紅燈籠,籌辦婚事。量體裁衣,諸多瑣事需要辦。江落親自為柳章做了個花冠,用金絲和柳枝做底,她比劃著柳章的頭圍,調整尺寸。然後翻出了整個庫房裡的最漂亮的紅寶石,一顆一顆打磨。流光溢彩。漂亮極了。
“師父過來試試。”江落拉著柳章,坐在滿地柳葉中。
柳章看著地上細碎的寶石。
江落把花冠戴在他頭頂,端詳片刻,問道:“重嗎?”
柳章被沉甸甸的份量壓制著,抬起眼,道:“你要師父的回答,還是傀儡的回答。”
江落撫摸垂落在他耳邊的墜子,指尖擦過耳廓,道:“師父的。”
柳章道:“師父不會和你成婚。”
江落固執地重複道:“我是問重不重。”
柳章沒答話。她掂量著,自顧自道:“有點重,我摘掉些。”
取下花冠,抱在懷裡,挑挑揀揀想摘掉一些寶石。可看著哪顆都好,捨不得放棄。暗自煩惱。她如此寶貝這個花冠,好似做得更漂亮更輕巧些,柳章就會喜歡。
婚期在即,整個南荒送來了賀禮。整個章華臺都洋溢著喜慶氣息。小紅小綠每日忙個不停。江落時而爬上梯子,扶正貼歪的囍字,時而一拍腦門,讓他們準備紅棗花生桂圓蓮子鋪在床上。想一出是一出,她把花冠擺在床頭,整日思索。
總覺得不完美,往上面粘越來越多的寶石。又因為重量不得不得拆卸。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孤注一擲喜不自勝。
那日對著老樹藤,證心之日,她幾乎把自己的一切剖開來。她的血,她的肉,她的魂魄,放在盤子裡端給柳章。柳章看到了,可他不要。他就這樣冷漠的,做一個旁觀者,作為被控制後無聲的反抗。
江落可以控制他,讓他說心口不一的話,做身不由己的事。可無法扭轉他根深蒂固的成見和堅守。他們之間那堵無形的牆似乎永遠無法被打破。
師父是這樣一個絕情殘忍的人。
江落有時候愛得想吃了他,有時候被他逼得走投無路,又想跟他一起去死。江落忍無可忍。她打磨寶石,忽然情緒失控,將花冠猛然砸在地上。金絲斷裂,寶石蹦出,叮叮當當滾下了臺階。有幾顆蹦到了柳章腳邊。他無動於衷。江落心如刀絞。
該發生的事全部都發生了,他還是不肯妥協。
江落望著他決然的側影。她近乎狼狽的,落荒而逃,離開了這令人傷心欲絕的章華臺。
她走了。柳章宛如木雕矗立。
好一會兒過去,他彎腰拾起一顆細小的碎寶石,握在手中,攥緊。就只半顆,他只能拾起這半顆。足夠了,其他的不能貪心。
他不能要,也不敢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