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問過。”江落道:“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我可以跟你說。”
“好,你說吧,”傅溶的確從未問過,“我想知道。”
於是,江落開始講起了她的來歷。
也是第一次跟人說。
她思索良久,似乎不知從何開始。傅溶早晚要知道那些事,起初瞞著他,是怕嚇著他。現在他問起,也沒必要隱瞞。她自己的故事是非常短暫的。要說清楚,卻必須追根溯源。
“我乃六翅金蟬,上古五蟲之首,魔族之後。祖輩因神魔大戰遷徙至南荒,統管蟲族妖域,至今千年有餘。我們天生靈體,吸收日月精華,可晝夜不捨增長修為。只要時間足夠長。我們便會無可避免地,長成為最大的妖獸,吞噬一切。”
“道祖為天道平衡,曾在祖先們身體裡種下禁制,一旦修為突破某個臨界點,我們便會爆體而亡,散靈於天地間。”
“可破解此咒的唯一辦法便是繁衍,將力量分配至子嗣中,以消減魔性。透過削減道行,換取壽命。但繁衍對我們來說是一件困難的事情,我們身體裡流著魔血,不能跨族通婚。而本族經過血洗已殘存無多,我是最後一個。我沒孵化之前,族人都死了。”
“所以我成了南荒蟲族的大王。”
“我沒有族人,每增長一分修為,就離死亡更近一步。他們想過很多辦法,大多無濟於事。我每天在做的事情就是等死。等我的靈體消亡後化作大雨落在南荒的土地上,滋潤萬物。”
江落平鋪直說,聲調不帶有任何感情,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
她一直看起來快樂而輕松。
很難想象,她過著那樣的生活。
傅溶道:“所以你挖出內丹,是為了減緩死亡?”
江落道:“不,我取出妖丹,妖丹依舊在壯大。這個過程無法遏制。”
傅溶道:“既然沒有用,為什麼還那麼做。”
“為了喘氣。”
“喘氣?”
“你知道頂著一片烏雲是什麼感覺嗎?”
江落尋找著合適的表述,去描摹那種感覺。她沒跟說過這些事,不知道怎麼說,別人才明白。
“每個人都在太陽下,你在烏雲裡。睡覺時在,睜開眼也在。開心在,不開心也在。你永遠也沒法擺脫它的陰影。”
“因為它是天道的一部分,它不允許你那麼強大,而強大是你的骨子裡流傳下來的原罪。你不知道什麼時候下雨。但某個時刻,雨一定會落下來。我把妖丹挖掉,把自己想象成一根草。只有這樣,我才不怕下雨。”
她挖出內丹,並不是為了隱藏妖氣,進入長安。更像是逃避死亡陰影獲得一瞬間的解脫。哪怕長安危機四伏,她也不在乎。
風吹來,簷下鈴鐺叮叮當當。
幾滴雨絲落入窗內。
江落伸手去接,雨絲像是牛毛,落在掌心無知無覺。
她的瞳孔中倒映著漫天烏雲。屋內的光線變得暗沉。地上靜靜躺著那小半截豬腿骨。風雨聲交雜,時而有雷霆落下,窗外一片煞白。繼而,大雨傾盆。屋簷下水花滾沸,沖刷著門檻,螞蟻倉皇躲避。三四條細長黑線順著柱子往高處爬。
江落蹲在門口給螞蟻牽線搭橋,她手裡攥著一把枯枝,牽線搭橋,解救困在水窪裡的螞蟻。雨水很快打濕她裙擺。
妖精在風雨雷霆面前同樣渺小。
江落救完一批螞蟻,又發現另外一窩螞蟻。她回屋找了把傘,撐開,用傘和後背保護最後的陣地。還有很多螞蟻等待轉移。她罩著螞蟻,一動不動,像只巨大的蘑菇。蘑菇其實也很渺小。大雨將她淋成落湯雞。在她背後,蒼穹如蓋,密雨似針。雷霆震怒。
“所以,舅舅見到她的第一眼,就看出了她的來歷。”
“她跟你說了什麼?”
“她說她是六翅金蟬,蟲族大王。”
外頭下著雨,竹葉洗得發亮。
柳章在窗下煮茶。窗戶外掛著三隻竹筒,盛接新鮮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