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F3EP2：金牛（15）
【計算機究竟是在下棋、是在做長除法還是在翻譯，就像機器人是否會殺人、飛機是否會飛——或者人是否會飛一樣；畢竟，奧運會跳遠冠軍的“飛行”能力只比雞界冠軍差一個數量級。這些都是決策問題，而非事實問題；是要決定是否採用某種常見用法的隱喻延伸。】——《權力與前景》，1996年。
……
留在監控中心值班的職員睡眼惺忪地看著自己的手錶，又打了個哈欠。離開椅子的他直起身，環視著前方滿螢幕的監控畫面和幾乎覆蓋整個房間的不同縮放尺度全息投影，見工廠內各處沒有異常情況，便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準備去走廊外面再為自己接上一杯咖啡。
等他距離監控中心的員工出口還有幾步遠時，那扇門突然自行開啟了，一名身著ALAWS深綠色制服的青年軍官和另一個年紀相仿但被藍色工作服包裹著的年輕人一前一後地走進了監控中心、險些和這職員撞個滿懷。被不請自來的客人嚇了一跳的職員正要責怪對方，那一身其實不太醒目的深綠色說服他把不該出口的話吞了回去。工作在武器裝備製造工廠的每一名職員都必須和聯邦軍的官兵們保持良好的關係，而爭取【綠衫軍】採購裝備的重要性更在聯邦軍之上。
“從這裡應該能看得更清楚一些，天西。”比利·片桐技術大尉向房間內的另一名職員打了招呼，領著打扮與工廠中的其他工人並無區別的天西賢治來到工作臺前方，熟練地調出了工廠不同區域的監控畫面。“如果能夠將這種模式推廣到中東、非洲地區以及外太空殖民衛星，那裡的生產效率會提高許多。”
“你知道我們優先把他們轉移到那些地區的理由，片桐。”喬裝打扮來此拜訪的天西賢治對這家工廠所宣傳的全自動無人化生產很感興趣，他自行來到工作臺旁，找到了對準組裝MS的生產線的那些監控畫面。即將在這裡誕生的MS由來自世界各地的原料組成，構成它們的每一個部件也同樣來自全球各地的其他工廠，這些自然的饋贈和人類智慧的結晶將在這裡結合成為威力無比的戰爭機器。“和我預想中的一樣，我沒有在這裡看到半個人影……他們都去哪了？”
“離生產線不算很遠，他們得在任何意外發生時第一時間予以應對。”看上去一點也不像個軍人的技術軍官又轉頭朝向聚精會神地盯著監控畫面的天西賢治，滿心感激地對趕赴北美進行實地考察的年輕有為社長說，這家工廠能實現平穩過渡還多虧了天西賢治首先提出的轉型方案，“當時，我們都在為這些人的前景擔憂……在變革的浪潮中失去工作和對未來希望的人越多，叛亂武裝就越容易受到支援。”
說著，兩人離開監控中心，前往其他員工們日常工作的地點。一路上，他們幾乎沒有遇到閒逛的職員，就連往日裡極有可能無所事事地遊蕩在走廊中的一部分管理人員也忙得不可開交——地球聯邦和蘇伊爾王國之間的戰爭仍顯得膠著，不願錯過戰爭帶來的機遇的那些企業必須在地球聯邦所確立的新時代真正到來之前攫取命運賜予他們的財富。
無人化的工作場所——類似的概念在過去數百年間曾經多次被科學家、工程師、企業家和哲學家提及，但種種複雜的主客觀因素限制了這些人將自己的奇思妙想轉變為現實的一部分。地球聯邦的成立和原三大國家群地區之間打破壁壘無疑給那些想要在新時代有所作為的人們提供了大展宏圖的舞臺，就連一向被認為應該在社會問題上保持沉默的軍人也不失時機地提出了許多富有新意的見解。
然而並不是所有軍人對新社會、新時代的構想都適合在大庭廣眾之下向全世界的地球聯邦公民們宣揚，其中也包括如今權勢如日中天的ALAWS最高司令官荷馬·片桐。世人皆知這位在太陽能戰爭之中成長起來的原UNION日裔公民出身高階將領對於推動技術進步有著許多同僚難以企及的執著，而只有包括比利·片桐在內的極少數人瞭解推動荷馬·片桐孜孜不倦地說服自己的盟友普及新技術、改變舊有生活方式的原因。
“……我叔叔那些話，你也別放在心上。”路過生產線的兩人又談到了大力推動軍事工廠實現完全無人化生產的荷馬·片桐，而對自己長輩的所作所為有些異議的比利·片桐卻不得不試圖在天西賢治面前為荷馬·片桐那些不適合公開的觀點辯護。“太陽能戰爭改變了他的一生，而且他對當地局勢的看法和一般人不同。旁人也許會覺得是類似阿里·薩謝斯那樣的煽動者和陰謀家讓一切變成如今的模樣，他卻覺得是當地的人們催生了一個又一個薩謝斯。”
“原則上，我支援他的許多觀點。”冒充工廠工人的天西賢治並不在意對比利·片桐敞開心扉。況且，目睹著各懷鬼胎的各行各業人士集結在荷馬·片桐身旁又堅定地選擇在地球聯邦開啟新時代的前夜同荷馬·片桐共進退的比利·片桐至少不會明確地反對其叔父的立場。“人類群體如果總是被無序的混亂情緒裹挾，那就只能原地打轉、始終沒法向前邁出哪怕一步。”
“是啊，但沒必要非想辦法擺脫公眾，是不是？製造那麼多【無用人口】，根本就是自找麻煩。我還是更喜歡你的主意，天西。”加快了腳步的日裔技術軍官沒有對年輕的社長吝惜自己的讚美之詞，他從天西機械公司奇蹟般地起死回生、重整旗鼓的過程中看到了天西賢治的遠見卓識和無比堅定的意志。“我們可以把他們從無用群體變為有用群體，也能把他們給變回去。”
“沒錯。我在管理企業是也得避免出現一味孤立職員的事——那些無法對我的公司做任何貢獻而且也無法從我這裡收到任何報酬的僱員同樣不會在乎公司……”
又穿過一條燈光稍顯昏暗的走廊，天西賢治和比利·片桐來到了工廠工人們現今日常工作的房間。這是個用停止使用的車間改造而來的寬敞大廳，有上百名工人集中在這裡，每個人的頭上都佩戴著一個頭盔——無知的外行大概會以為所有人都在上班時間沉浸於《MS世界》之中難以自拔。
“要進去看看嗎？”
“當然。”放下了刁鑽矜持的年輕社長對身旁的同胞半開玩笑地說，也許有人能認出自己來，“等一等，這門要怎麼開啟？”
“這扇門不能從這一側開啟，你得去另一側。”比利·片桐友好地提醒同伴，由於相關負責人沒來得及更徹底地改造廠房和建築內其他設施，有些遺留問題仍未得到解決。在企業有時間停下來考慮基礎設施的現狀之前，大部分職員和訪客都要忍受近在眼前的不快。“我就從單面鏡這邊看著——他們肯定會很歡迎你的。”
繞到大廳另一側的天西賢治深吸了一口氣，進入了房間內。全神貫注地沉浸在另一種不同視野所呈現出景觀之中的工人並沒有理睬他，每個人依舊各司其職地履行著自己的義務、窮盡自己的智慧尋找著一切現存方案中的漏洞和可以改進的不足之處。這樣的日常生活對一年前的他們而言或許是難以設想的，而曾經無比遙遠的【未來】如今卻成為了眾人每天經歷的一部分。
天西賢治不會把這一切都歸功於自己，但他有理由毫不謙讓地承認，自己對眼前這些工人有恩。假如沒有天西機械公司所提出的基於醫療用奈米機器人的認知和行為矯正治療，那麼這些工人多半會由於無法及時地轉型成為準工程師和準設計師而在荷馬·片桐及其盟友以雷霆手段推進全自動無人化生產後流落街頭。
類似的狀況在地球聯邦各地隨處可見，這便是不擇手段地將功能更強AI全方位地引入人類社會日常生活的代價之一。儘管地球聯邦希望被機器代替的公民們能夠及時地轉型成為新型的勞動者、新型的職員，無奈許多聯邦公民並沒有這樣的天賦或毅力，以至於有些對未來絕望的平民加入了聯邦軍和ALAWS、決心在戰場上得到有保障的生活（部分加入聯邦青年聯盟的青年志願者也有著相似的動機）。公民有著為地球聯邦犧牲的覺悟卻沒有自食其力的本事，這在那些已經受過一輪經濟衰退打擊的地區並非空談。
但天西機械公司的異軍突起以及對醫療用奈米機器人新功能的開發終結了公眾對於技術進步反而無法回饋人類的擔憂。現在，每一名因AI的介入而失去工作的地球聯邦公民都可以在再社會化教育中心重獲新生、及時地轉變成為符合新現狀需要的公民。
當然，天西機械公司的競爭對手和反對者一向強烈質疑這些在短時間內快速培養出的新型勞動者的創造能力，聲稱走出再社會化教育中心的只是一群以循規蹈矩為唯一準則的呆子。類似的攻訐和汙衊不能絲毫動搖天西賢治的決心，他本就不是為了讓那些人成為引領全人類前進的天才而和埃瑟林共同設計再社會化教育中心的——只要確保覆蓋全社會的各行各業能夠以類似的方式實現平穩的過渡和升級換代，等待著成功逃過了不必要內耗的地球聯邦的必將是光明燦爛的星辰大海。
如果當年所有的馬車伕都能及時地變成司機、所有的騎兵都能及時地成長為飛行員和坦克車組成員，或許自詡為時代的受害者而自暴自棄地向四周播撒敵意的傢伙就會少些，自鳴得意的天西賢治想著。有些飄然的他邁開大步向前走去，不小心撞到了其中一名工人。那把過長的頭髮潦草地紮在腦後的青年摘下頭盔，摸著同樣潦草的絡腮鬍子，拿起了放在辦公桌上的眼鏡並仔細地戴好，又疑惑地上下打量著天西賢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