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F2EP5：魔王（1）
【利比亞有一個統治集團，義大利也有一個統治集團，現在很多人正在向其開火。每個國家都有其“應有的”統治集團，如果我們半個世紀以來一直面臨同樣的問題，這表明正是我們養活了他們、容忍他們，或至少與他們相處融洽。】——基甸·瑞夫肖，1964年。
……
漫天的風雪中，幾名穿著單薄服裝的溫德米爾人正艱難地向著早已佈滿積雪的山脈上方爬行。即便是以行動迅捷如風而聞名的他們，也免不了要在這樣風雪交加的日子裡像地球人那樣緩慢地沿著腳下的岩石挪動自己的軀體。鏡頭一轉，畫面挪到了一座幾乎被積雪掩埋的溫德米爾村莊中，隨著鏡頭深入其中的一間房屋、將裡面那些或是忍飢挨餓、或是病入膏肓的村民們垂死掙扎的慘狀展示給觀看這畫面的人們時，那些對溫德米爾人的處境有所同情的新統合公民們自然會情不自禁地加固原有的念頭，而敵視溫德米爾人的公民則找到了把溫德米爾人當前的處境歸咎於他們切斷了與新統合之間的聯絡、自絕於人類文明。
畫面再次發生了鉅變，方才在風雪中搖搖欲墜的村莊隨著動畫示意圖逐漸轉變成為了一座初具規模的工業基地，它的附近則分佈著許多大小不可與剛才的小村莊同日而語的新型村鎮建築群。畫外音提醒觀眾及時將注意力轉移到工廠內部、轉移到那些正在幫助更多同胞早日擁抱現代生活的溫德米爾人身上。那些或是冒著暴雪前去求取不知有何用途的藥物、或是即將凍餓而死的溫德米爾人，如今搖身一變穿上了地球人制作的工作服，在地球人開設的工廠內夜以繼日地工作著。鏡頭再次拉高，向觀眾表明了鐵路、公路交通線以何種方式在溫德米爾王國的領土上鋪開。隨後，畫面又移回了工廠內部，緊接著便是深入工廠的媒體記者對天西機械公司員工們日常工作狀態的忠實記錄以及對普通員工的隨機採訪。
這些採訪有的滿懷誠意，有的則暗藏殺機。2065年底爆發的溫德米爾王國大規模叛亂，就形式上來說，似乎是以天西機械公司為代表的新統合企業對溫德米爾人的高強度壓榨（至少以阿爾多利亞領主為首的叛軍頭目們這麼說）引發的。叛亂雖然被成功鎮壓，天西機械公司的所作所為卻無法迴避溫德米爾王國內外的非議，於是讓服務於天西機械公司的溫德米爾人自己站出來說些公道話成了公眾所認為最能真實反映情況的方式。然而，大部分接受採訪的員工都表示，他們對天西機械公司給他們的生活帶來的改變相當滿意。
“以前，我和我的家人住在四處漏風的房子裡，每天一睜開眼睛就要為怎麼度過接下來這一天而發愁。”其中一名受僱於天西機械公司的溫德米爾人員工告訴記者，在天西機械公司的工廠內和同事們一起生產更多的運輸車輛固然辛苦，但沒有誰想要回到以前的生活之中去，“說來也怪，我們明明能夠供應布里希加曼球狀星團超過六成的農產品……可還是要經常餓肚子。沒有天西機械公司還有它帶來的這些投資，我們就會和過去一樣只能把生活寄託在天氣和運氣上。”
在這部旨在向外界澄清事實的紀錄片最後，天西機械公司年輕的社長天西賢治穿著藍色工服在開採折躍水晶的礦坑內接受了採訪。和其他礦工們一起辛勤工作著的社長面帶微笑地說，自己每當遇上了生意或技術領域的難題時，就會主動投身於繁重的工作之中、讓自己的思緒暫時從紛繁的事務中解脫從而產生新的靈感。針對天西賢治的採訪結束後，恰逢休息時間的礦工們又向目瞪口呆的記者們展示了他們放飛思緒的成果——都是些獨具一格的詩作。
“以上，就是那些死活不願意離開伊甸的傢伙給我想的辦法。”天西賢治關掉了辦公桌上的全息投影裝置，準備徵求埃瑟林的意見。雖說天西機械公司在溫德米爾王國的開發工作強度其實遠不如在埃瑟林指導下的伐折羅母星的同等型別工作強度，一旦天西機械公司和混沌的競爭對手借題發揮，天西賢治和他那些各懷鬼胎的高層管理人員恐怕沒法裝聾作啞。“誠然，宣傳手段有些僵硬而且刻意，但新統合大部分地區的人們其實並不真正關心溫德米爾王國發生了什麼。把看上去權威而且有說服力的宣傳材料塞到他們的嘴裡，他們就會自己吃下去的。”
“還是把最後一段刪掉吧。”自打觀看紀錄片開始就面無表情的埃瑟林終於說了幾個小時以來的第一句話，“我這裡的工人可不像你的手下一樣多才多藝，天西。”
“他們到底會徹底失去一切其他想法還是真的藉此解放了頭腦、成為詩人，好像並不是什麼值得嚴肅考慮的議題。”天西賢治有些不耐煩了，他找埃瑟林來幫忙是希望用最小的代價和時間成本平息溫德米爾王國叛亂對天西機械公司的不利影響。當然，由於王國軍保護得當加上天西賢治本人早有防範，天西機械公司在叛亂中的損失還在可接受範圍內，只不過那些希望企業的股價再創新高的高層管理人員勢必會把一切受挫的增長趨勢直接視為重大虧損。“重要的是，他們為我們的事業做出了貢獻，僅此一點就足夠讓他們自豪了。”
“把工傷和撫卹的事處理好，那麼過於賣力的表演就不會馬上引起質疑了。”埃瑟林不動聲色地說，只要天西機械公司自身經得起考驗，來自外界的抨擊不太可能令它傷筋動骨。“另外……你也該聽說過那個訊息了。簡單來講，我將前往布里希加曼球狀星團工作，伐折羅母星的事務另有人接手。有你和天西機械公司經營我們在布里希加曼球狀星團的勢力，新工作開展起來會很順利。”
天西賢治去收回全息投影裝置的手停滯了片刻，但他還是很快撿起了微型投影裝置並將它裝回了那副自己一次都沒戴過的墨鏡上。“這是個好訊息，埃瑟林大元帥。我一直以為海登總統會為了他的下一個任期考慮而不去推行重組新統合的行政區域，沒想到他確實有直面這些困難的魄力。”說到這裡，臉上掛著假笑的日本人青年似乎直到這時才想起來埃瑟林的尷尬處境，“……但他們真該換個人辦這件事，不是嗎？是您讓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哪怕再過十年也不可能有成效的遷都計劃這麼快地就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果、改寫了新統合和各地自治移民船團以及自治移民行星之間的格局。”
“在當事人仍有能力和心願時將其調離最適合他的崗位、置於待遇優厚但無法使其充分發揮作用的職務上，是一種不正常的獎勵機制。”埃瑟林這番話在天西機械公司或是新統合內部都很難尋得共鳴，附近能和他一本正經地談論人生理想和奉獻的也就只有同樣熱衷於讓每一名員工都為自己的企業奉獻一切的天西賢治了，“再說，就算不談我們本質上只是過客……我幸運地不必依靠這份差事謀生，天西。那些家境貧窮的公共服務行政人員，就免不了要走些彎路。”
埃瑟林所說的新工作，是指拉撒路·海登總統數年前參加總統大選時號稱為扭轉新統合的頹勢而對外公佈的計劃書中重要一環，即重組第二次統合戰爭以來的行政系統。由於在第二次統合戰爭中大獲全勝的溫迪蘭斯等反統合武裝組織大權在握後推行了一系列旨在確保地球和伊甸方面再無權對新統合地方自治機構指手畫腳的法律，如今新統合的行政管理工作可謂一團亂麻。僅有幾十萬居民的自治移民船團、自治移民行星往往和擁有數百萬、數千萬甚至上億人口的同類以平等的政治實體關係在新統合內共處，而且前者在新統合的自治區中實屬多數派，這導致新統合需要【直接】管理成千上萬個小規模自治區。
針對這一問題，一些政客提出，新統合完全有必要在人口密度較低地區——比如那些遍佈僅有幾十萬居民的移民行星的偏僻地帶——設立更高一級的行政機構來統一管理相關事務，這不僅能緩解新統合內部的官僚主義壓力，也有助於新統合更好地和當地自治機構協調應對各類問題。然而，這些涉嫌侵犯自治機構基本地位的提案在21世紀50年代幾乎無一例外遭到了否決或乾脆胎死腹中，相關責任人也被外界廣泛視為舊統合殘餘勢力的代言人。
若非瓦爾綜合徵蔓延使得新統合境內許多自治機構放棄了對某些原則的支援，海登總統的奇思妙想大概也會被視為舊統合思想復活，不過它在2067年的當下迎來的批評則遠不如支援意見那麼聲勢浩大。只要能抵禦瓦爾綜合徵和四處開啟高維空間通道的無瑕者、海姆達爾的威脅，就算放棄些自治權和名義上的平等地位也未嘗不可，畢竟只有活下來的人才能繼續和新統合討價還價。
按照埃瑟林的說法，海登總統的幕僚們為他提供了兩套方案，其一是在這些小型自治機構上設立更大規模的自治機構並由民選的當地文官政客負責其工作，其二則是乾脆將新的大型行政區完全掌握在地球和伊甸（日後也許還包括伐折羅母星）手中。但是，在自治機構之上設立等同由總統任命的行政機關必然會招致強烈反撲。於是，海登總統身旁足智多謀的顧問們又想到了新的辦法，那便是僅以監督地方自治機構應對瓦爾綜合徵和海姆達爾入侵的名義任命相關人員，並在隨後幾年中逐漸將其制度化、規範化（前提是海登總統能順利贏得下一次大選）。一些別有用心的傢伙甚至希望瓦爾綜合徵和海姆達爾引起的混亂多持續幾年，好讓他們有機會逐漸改變新統合當前的體系——好在這只是極少數人的偏激想法。
擬定的大型行政區劃暫時被命名為【邊疆區】，顧名思義就是負責管理新統合偏遠的邊境地帶事務的機構。海登總統手頭有多個選項，每個地區都有開展工作的優勢和奉獻，而他在一番斟酌後選擇了在布里希加曼球狀星團區域開始他的新工程，這自然是因為布里希加曼球狀星團地區分佈的大量原始文明遺蹟已被證明有助於關閉高維空間通道：就在去年下半年，從溫德米爾王國吸收了兩名新成員的【瓦爾基里】（後因此次被懷疑受溫德米爾人操控的選拔活動引起其他人類種族強烈抗議而不得不再增補一人）在新統合軍和溫德米爾王國軍的護送下前往已經被高維空間完全吞沒的亞爾夫海姆行星附近，並向著整個新統合直播了高維空間通道逐漸萎縮消失的全過程。
【瓦爾基里】的行動起初被認為是作秀，那些沒有機會親臨現場的新統合公民們本能地以為他們所看到的都只是特效掩耳盜鈴地呈現出的畫面，不想數日後海姆達爾變相地幫了【瓦爾基里】的忙。由於2066年主要在布里希加曼球狀星團之外四處活動的無瑕者和海姆達爾罕見地在【瓦爾基里】從亞爾夫海姆行星原址返回拉格納行星的過程中出動了3艘宇宙航空母艦進行截殺，加之混沌的推波助瀾，【瓦爾基里】能讓被海姆達爾破壞的家園恢復原狀的訊息一夜之間傳遍了新統合。沒有得意忘形的混沌則信守了對合作夥伴的承諾，把原始文明遺蹟對於關閉高維空間通道的作用以解密研究資料的形式向外界公佈，並重點強調了古代的溫德米爾人遺留的傳統音樂在【啟用】這些原始文明遺蹟過程中的作用。
這其中的細節，不足為外人道也。如果沒有來自9月1日行星的那些接受了Frontier船團和混沌提供的生化人改造手術的原通用銀河治下居民們行走在溫德米爾4行星的各地充當人形折躍波和生物折躍波探測器，不管是混沌還是溫德米爾王國都難以在短短几個月之間初步掌握啟用原始文明遺蹟的方法以及利用這些遺蹟關閉高維空間通道的方法。遍佈溫德米爾行星系周邊的次元斷層有效地保護了曾近距離接觸過高維空間的人們，使得來自外界的敵意很難直接觸及如今與溫德米爾人和睦相處的這些異類。
若是把其中緣由一五一十地對外公佈，混沌和Frontier船團以及S.M.S.都將飽受和非法人體實驗有關的指控。保持各方心照不宣的現狀，或許是唯一可行的辦法。
即便【瓦爾基里】無法前往新統合各地去逐一關閉海姆達爾開啟的高維空間通道，她們已經向世人證明，海姆達爾最強有力的武器失去了威懾力。假以時日，新統合或許能找到其他方法來關閉那些高維空間通道，而海姆達爾註定無法在布里希加曼球狀星團繼續散佈恐怖了。憑藉著埃貢·舒勒遺留下的第二代心靈信標方案而在平定瓦爾綜合徵的過程中同巨型星際企業集團爭得難分高下的海登總統和效命於他的先進技術部雖然沒有找到屬於他們的技術方案，卻還是在【瓦爾基里】脫險後召開新聞釋出會、稱讚【瓦爾基里】和混沌的努力並順便代表新統合的公民們向同樣做出了巨大貢獻的溫德米爾王國致謝。
照理說，既然海登總統主動向溫德米爾人丟擲橄欖枝，新統合和溫德米爾王國恢復官方交流只是時間問題，不料雙方依舊在試探性接觸的過程中發生了一些摩擦。海登總統堅持認為溫德米爾王國必須向外界展示出溫德米爾人服從原始文明的真正繼承者地球人的姿態，也就是溫德米爾王國需要儘快併入新統合、成為新統合內部的又一個自治政治實體；格拉米亞國王則針鋒相對地表示，且不說溫德米爾人才是原始文明的正統繼承者，新統合與溫德米爾王國之間的關係乃是邦交而非上下級隸屬。雖說雙方惺惺相惜的外交官們盡了最大努力，恢復外交關係的第一次磋商還是以失敗告終。
說新統合與溫德米爾王國之間有所回暖的關係會就此破裂，似乎還為時過早。憑藉著自己的商業嗅覺，天西賢治猜測新統合可能會和溫德米爾王國保持一段時間的互相利用關係並在合適的機會到來時——比如聯手對抗海姆達爾——再冰釋前嫌。直到今天聽埃瑟林說起海登總統的計劃之前，天西賢治都對自己的想法深信不疑，而埃瑟林透露的些許情報則告訴他，已經為先前較為強硬的外交態度後悔的海登總統用和平的方式將溫德米爾王國重新納入到人類文明之中的決心比他想象中的要大得多。
“好啊，早該這麼做了。”天西賢治不擔心埃瑟林離開伐折羅母星會使得他在這顆行星的佈局失去意義，那些受埃瑟林恩惠的新統合官僚和商人很願意在埃瑟林離開後繼續維持原有的局面——想找到這樣公道地把暴利產業取得的利潤分配給大家的手握大權之人可不容易。“那就要提前確認發號施令的中樞，否則你的機構會陷入和現在的新統合相同的困境中。之前麥克尼爾把超時空軍團的總部選在亞爾夫海姆行星，我看那地方很合適，可惜它已經被海姆達爾給毀了。拉格納行星的交通地位倒還勉強合格，但那顆行星上的用地緊張程度是我歎為觀止的。”
“不必一定把地址選在新統合的自治移民行星上。成立邊疆區的工作需要調動很多人員，還需要相應的交通條件和設施……那些只有幾十萬、幾百萬人口且發展程度低下的行星不適合成為辦公地點。”埃瑟林的話為天西賢治確認了自己內心的猜想，看來海登總統果然打算用這種【共治】的方式拉攏溫德米爾王國，“從人口和工作效率角度考慮，溫德米爾4行星這個不合常規的選項其實更合適些。”
“……海登總統會同意嗎？”
“我盡力讓他相信我忠於他個人和他的理想，而不是這個體系本身。”
“但是，格拉米亞國王不會輕易地允許新統合的行政機構駐紮在他的領土上……而且，這麼做也可能給布里希加曼球狀星團各地的居民帶來一種新統合支援溫德米爾王國對該地區主張的錯覺。”天西賢治提起了去年的溫德米爾王國內部叛亂期間叛軍所提出的較為激進的口號，其中就包括將新統合驅逐出布里希加曼球狀星團、由溫德米爾人來統治這一地區。從基因角度上來說，溫德米爾人和布里希加曼球狀星團各地土著居民的相似性確實更高，現任王國宰相洛伊德更是主張這些不同種族實為一族。“如果您或者海登總統認為丟擲這樣的誘餌和誠意就能說服溫德米爾人合作，那我也無話可說。問題是，雖然格拉米亞國王和佈雷姆宰相表面上壓制那些言論，你若給他們以幻想，只怕他們會信以為真並失去持續至今的理智。”
“那就是你和天西機械公司在布里希加曼球狀星團的存在意義，天西。”埃瑟林從大衣口袋裡找出了一個筆記本，當著天西賢治的面開啟，對瞪大了眼睛的天西賢治說，他打算在抵達布里希加曼球狀星團後立即著手集中新統合軍指揮權、重建正常的軍事系統。“各自治機構直接交出他們懶得花大價錢維持、衰弱得無法獨當一面的玩具軍隊固然好，他們要是不願服從，我們就從頭開始打造真正歸屬新統合的軍隊。”
“看來……那個傳言也是真的。”天西賢治似乎沒用心聽埃瑟林的話，他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埃瑟林手中的黑色外皮筆記本，向對方說著自己從他人口中聽來的流言，“據說您隨身攜帶著一個筆記本，裡面記錄著對於高階文官和軍官的看法……作為以後挑選繼承人的依據。”
埃瑟林愣了片刻，而後笑著搖了搖頭，把筆記本轉向天西賢治、將其中的內容展示給了對方。筆記本上沒有任何文字記錄，有的只是每頁一張的素描人像，其中的主角都是幾十年來在人類歷史的關鍵時刻力挽狂瀾的那些歌手們。
“……要是真有那麼一個筆記本就好了。”懷念起往昔的德意志貴族感嘆道。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