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F1DEPXD：猜疑
【令我驚訝的是，有這麼多人願意維持現狀。這些人找藉口時會問我們為什麼不發動下一場世界大戰、蕩平東亞。是的，總有一天我們會把他們全部除掉。我不會這麼做，因為我目前做不到，但當你能做到的時候，你應該這麼做。】——弗朗西斯·韋瑟雷爾，2003年。
……
以後世歷史學家的觀點而言，【弗利特·明日野執政期間歷次政治運動的總受害者規模超過戰爭受害者】並不算多麼危言聳聽或罕見的言論，但在A.G.142年、在地月圈戰事剛剛宣告結束而地球本土和外太空殖民地以戰後重建工作為第一要務的節點上，縱使弗利特使用了他人看來並不合法的種種手段奪取權力，明日野內閣上臺後採取的各項措施仍然卓有成效地緩解了瀰漫在地月圈的緊張氛圍。A.G.142年6月，地球聯邦總理兼代理總統弗利特又成立了全國重建委員會，並聘請社會各界專家加入該機構以更好地規劃地球聯邦從廢墟中崛起的復興之路。
起先，外太空殖民地居民們對新建的全國重建委員會並無好感。只要布魯西亞當局還能在關鍵事務上起到領導外太空殖民地的作用，則外太空殖民地的自治就沒有保障——許多仍然對布魯西亞當局過去幾十年來的所作所為耿耿於懷的外太空殖民地政客們都保持著類似的想法。不過，在6月中旬的新聞釋出會上，全國重建委員會的其中一名重要成員吉爾斯·普萊斯向公眾具體描述了重建工作的路線圖、強調重建工作將以構成地球聯邦的各政治實體為主體來完成而非由布魯西亞當局大包大攬。儘管資訊鮟洤逶園澮不久之前索要關鍵資料時的蠻橫態度讓外太空殖民衛星的本地官僚們很難相信明日野內閣的誠意，但他們依舊願意暫時信任大權在握後仍保持著剋制的弗利特本人。
轟轟烈烈的戰後重建工作就此拉開帷幕，其勢頭和輿論影響暫時超過了清算叛徒集團和接連不斷的審判、成功地轉移了公眾的注意力。外太空殖民地居民們需要走出長期戰亂帶來的心理陰影並改變戰亂導致的隔絕所塑造的種種封閉環境、重現維甘入侵之前地球聯邦外太空殖民地之間繁榮的星際貿易，而布魯西亞當局的重點則在於重建權威、尋找不必以過分損害外太空殖民地利益為代價而同樣能夠取悅地球本土居民的新策略。
這重擔落在了全國重建委員會的各位專家們身上，而吉爾斯·普萊斯則是頗受看好的專家之一。雖說吉爾斯自己私下裡承認他所參與的各個專案並未在他工作期間收穫良好成效，僅這些特殊的履歷就足以使得他鶴立雞群。當然，想要解決困擾著地球聯邦的燃眉之急，只靠漂亮的履歷是不夠的。為了深入分析地球聯邦成立以來的經濟執行模式，吉爾斯找到了近期在L1殖民衛星群重建天西機械公司的天西賢治，並帶來了一些近期在清算奧爾菲諾亞家族等聯邦開國元勳家族的過程中得以水落石出的機密資料。
被救出將近一年的天西賢治距離完全恢復健康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保持了大部分生活自理能力的他如今仍無法自由行走，平時大多坐在輪椅上處理公務或外出。有感於自己處境的不順，天西賢治把天西機械公司重建後的突破口放在了幫助成千上萬因戰爭而傷殘的平民、軍人提高生活體驗方面。當吉爾斯來到社長辦公室內同他會面時，氣色好轉了不少的天西賢治高興地對吉爾斯說，自己打算用智慧輔助運動器械和智慧化義肢重新打響天西機械公司的名號。
“智慧輔助運動器械是個好東西，不過智慧化義肢和人工器官……是《銀盃條約》禁止研發和生產的。”吉爾斯責怪天西賢治說，下次制定不知所謂的企業發展戰略之前至少該和他商量一下，“《銀盃條約》只是事實上失效了，又不是在法律上被廢除了……不願意看你的公司發展起來的競爭對手，隨時可以找藉口給你送來法院傳票。”
“不知所謂的不是我，而是地球聯邦的那群開國元勳。如果說加拉爾霍恩貴族們的祖先那樣做是為了防止已經發動過叛亂的AI再次威脅人類文明，地球聯邦的開國元勳們該做的是把保持永久和平這個想法塞進每個人的腦袋裡……而不是僅僅為了滿足短視之人的私慾置更長遠的利益於不顧。”說起《銀盃條約》，滿腹怨氣的天西賢治又開始指責後人紛紛鋃鐺入獄的地球聯邦開國元勳們。現在不會有人來追究他的誹謗罪了。“……你不也是為了這件事來找我的嗎，吉爾斯？要為地球聯邦的地月圈不正常經濟結構負責的，就是那群所謂的和平主義者。”
吉爾斯點了點頭，他在看過了那些和早期地球聯邦有關的秘密檔案後愈發地相信，造成這一切惡果的正是《銀盃條約》以及促成了銀盃條約的地球聯邦開國元勳們。對於不知內情的地球聯邦公眾而言，《銀盃條約》或許只是以空前絕後的嚴厲措辭限制軍事相關技術的研發和生產應用的和平主義憲章而已，但真正通讀過全文的法學家卻得以明確指出，《銀盃條約》還對絕大部分民用領域的技術做出了不合時宜的限制——在相應領域的技術因長期戰爭帶來的資訊遺失、教育系統瓦解、人員培養出現斷層危機蔓延得一發不可收拾的情況下，《銀盃條約》幾乎成功地宣判了上百個科學領域的死刑。
如果說吉爾斯在瞭解到這些機密前還願意把地球聯邦的先驅們視為些天真的理想主義者，那麼他現在更願意把這群人和加拉爾霍恩貴族分為一類，儘管他也並非總是對全體加拉爾霍恩貴族持負面態度。正義委員會提供的檔案和資料表明，在《銀盃條約》帶來的空前技術倒退影響下，原本承受了長達五十年的太空殖民地國家戰爭而日漸凋零的地球人口規模居然在戰爭結束後奇蹟般地【回升】到了過剩狀態。結果，地球聯邦不得不啟動規模空前的太空開發專案、把大量人口投入到外太空殖民衛星建設工作中，從而緩解內部壓力並【自然】消耗一部分過剩人口。
假如不把火星移民計劃失敗這種過於具有前瞻性的損失考慮在內，天西賢治傾向於把地球聯邦那手忙腳亂的太空開發專案當做天真的理想主義者未能預見後果的胡亂補救措施。然而，導致維甘誕生的火星移民計劃卻表明，約翰·萊昂內爾·奧爾菲諾亞、斯特雷特·豐多爾等地球聯邦開國元勳並非對《銀盃條約》要帶來的後果一無所知，火星移民計劃很可能是他們為削減地球人口所做的一次嘗試。悲劇性的是，倘若羅根和格羅迪克等人從維甘本土帶回的訊息屬實，當年身為16個火星殖民地負責人之一的菲扎爾·伊澤爾坎特似乎到死都堅信他們所倡導的絕對和平主義精神沒有錯誤、有錯誤的只是這群居心不良的地球聯邦開國元勳們。
“……這就是我始終想不明白的事。好吧，哪怕假設這背後存在一個密謀削減人類人口規模的陰謀集團，那他們為什麼不把戰爭繼續進行下去呢？”吉爾斯頗為費解地說，即便他已經瞭解了事情的前因後果，他還是無法理解這些地球聯邦開國元勳們的思維方式。“我知道其中有那麼幾個人是共濟會成員，可要是憑此就斷定他們屬於一個秘密陰謀集團……”
“我也想不明白。”天西賢治若有所思地說，要理解這些人的想法，說不定得回到太空殖民地國家戰爭時期、親自感受那場令人絕望的戰爭。“不過，有一件事是我可以確定的。如我們所知道的那樣，地球聯邦的開國元勳家族大多出身自扎拉姆聯盟，他們在戰爭爆發就是在各自領域有著皇帝和國王般權威的壟斷巨頭，並且在戰爭初期也保持著這種優勢。然而，若戰爭繼續進行下去，以當時兩個超級大國頻繁發射等離子潛航導彈用於戰術打擊和斬首行動的態勢，這些人必然連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所以，他們希望結束戰爭並以順水推舟地禁止發展和恢復科學技術的方法將自己和家族從隨時毀滅的邊緣拯救出來……且在以後的歲月裡確保壟斷。”
“……你是認真的嗎？”
“不確定。”天西賢治一板一眼地說，自己也僅僅只是從較為惡劣的角度猜想地球聯邦先驅們的用意罷了。“但我願意從受益者的角度考慮問題……最終追溯到始作俑者，免得陷入常見的思維誤區。看看你自己周圍發生的事吧，吉爾斯。你明明知道美國人在第二次和第三次世界大戰之前都是俄國人最重要的資助人……你所懷念的大英帝國，不是被俄國佬或我們，而是被美國佬摧毀的。”
“哦，別想用這種不入流的說法矇騙我，天西。就算是麥克尼爾那個思維僵化的傢伙都不會上當的，他也清楚我們有理由而且完全有能力同時肅清兩方面的黑暗、把維甘和地球聯邦內部的隱患一起剷除而不是糾結於殺人的刀和持刀的人之間誰的罪責更大一些。”吉爾斯沒好氣地瞪了天西賢治一眼，不過後者似乎樂在其中，因為那熟悉的刁鑽笑容又回到了日本人青年的臉上。“這麼說，你的觀點和我是一樣的。改變地球聯邦的地球本土和外太空殖民地之間不正常的經濟關係，要做的是先把各方面的技術水平恢復到太空殖民地國家戰爭高峰期。”
“沒錯。不然，只管順著地球本土孤立派的要求片面地切斷同外太空殖民地的經濟聯絡，最終的後果是地球本土將會陷入和太空殖民地國家戰爭結束之初相同的困境之中。”說到這裡，天西賢治又收斂了笑容。他承認，即便地球聯邦殘存的權貴家族紛紛交出各自私藏的相關技術資料，地球聯邦也無法全面恢復以前的技術水平。“不必擔心，這些人做事時會多考慮些備用選項，比如說把全部的技術資料整理成百科全書的形式並儲存在某個地方……別忘記維甘的軍事力量從何而來。我想，我們在精神空間裡看到的黑色怪鳥，就和它有關。”
然而，尋找太空殖民地國家戰爭時期技術資料資料庫的軍事行動是吉爾斯和天西賢治無法干涉的，他們所能做的僅僅是憑各自所能為迎接那個假設的資料庫重回人類文明做好必要準備。兩人分別前，天西賢治笑著對吉爾斯說，天西機械公司能否在A.G.時代成長為不容小覷的巨頭，就看吉爾斯接下來的努力了。
這並非是天西賢治的謙虛說法或討好吉爾斯的玩笑話，因為明日野內閣和擁護弗利特的【藍派】政客中有許多人正計劃著將產業從個人手中轉移到聯邦，實現經濟上的統籌規劃管理。類似的【艾烏巴對扎拉姆的反攻】現象並不罕見，支援弗利特的政治家、媒體人士、學者紛紛重拾了艾烏巴的政治理念以便為弗利特改造地球聯邦的種種措施搖旗吶喊，哪怕弗利特本人和艾烏巴派系的舊國家派武裝都曾經在不同場合宣告地球聯邦目前的施政方式和過去的艾烏巴沒有什麼相似之處。全國重建委員會也未能免俗，弗利特建議強制解散大型企業的風聲已經引起了專家們之間的爭論，而吉爾斯自認為有義務在盲目從眾的風潮蔓延開來時站出來說些公道話。
“對於產業效率和生態的評估……必須做到客觀和尊重事實。我們消除一個領域的壟斷，不是為了創造另一種壟斷。”6月下旬的全國重建委員會例行會議上，吉爾斯不顧眾人的反對，堅持要求同僚們拒絕解散巨型企業後將相關領域產業收歸聯邦管理的不合理決策。他耐心地告訴各懷鬼胎的眾人，只有在持續惡化的狀況證明聯邦接管絕對必要的情況下，才能由聯邦成立國家企業或將相關企業國有化。“我們都見證了機構的臃腫和行政效率低下造成的稅收浪費……比如說，內閣中的教育部就是最近四十年來負面作用超過正面作用的機構之一。它是執行奧爾菲諾亞家族等叛國集團的陰險政治綱領的重要工具之一，揮舞著過時的《銀盃條約》肆意干涉有識之士的進步思想，直接妨礙了聯邦教育界的學術自由和社會科學、自然科學理論發展……”
但吉爾斯一個人的執著改變不了什麼，地球聯邦的政壇從弗利特發動軍事政變那天起就註定不可能回到原來的狀態，而且即便是看似鐵板一塊的【明日野內閣】內部也存在著激烈的衝突。A.G.142年7月，長期受到打壓的聯邦共和協會【紅派】政客們終於忍無可忍，於布宜諾斯艾利斯召開大會、憑著在組織機構中的絕對優勢單方面開除了所有【藍派】成員。對此早有預料的【藍派】順勢成立了旨在支援弗利特繼續改造地球聯邦的【先進同盟】（Advanced Bloc），終結了聯邦共和協會將近兩百年來在地球聯邦各級立法機構中的壟斷地位。據不願透露姓名的內部人士聲稱，目前先進同盟正在研究如何合法地把聯邦共和協會的國會議員驅逐出去。
這本來不關自詡政治中立的吉爾斯什麼事，但世事變化無常往往是他所無法預料的。A.G.142年8月，地球聯邦發生了格羅迪克·艾諾亞組織建立資訊鮟洤逶園澮後第一起重大洩密事件：有駭客攻擊了籌建不久的先進同盟全國委員會那還在建設中資料庫並把明日野內閣試圖掩蓋的重大機密公之於眾。原來，地球人之中還隱藏著一種大多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效忠於維甘的特殊間諜，他們或是由身為維甘人的父母在地月圈撫養長大的並自認為地球人，或在維甘軍襲擊外太空殖民衛星的過程中被維甘軍捕獲、進行了人體改造後成為維甘探查地球聯邦情報的人肉無人機。這類特殊的群體因大多被認定為外太空殖民衛星難民而廣泛地服務於地球聯邦軍，而且同A.G.前地球人也保持著密切關係。
由於明日野內閣打算在10月9日政變一週年之際宣佈對前總理弗洛伊·奧爾菲諾亞等首惡的判決，此次洩密事件對於弗利特無疑是個不小的打擊。趕在公眾輿論轉向懷疑弗利特也是個私下裡庇護維甘人的叛徒之前，不能再四處樹敵或動搖支持者信念的弗利特果斷地做出了決定：視情況嚴重程度將當事人派遣往火星圈執行穩定維甘的任務或送入冷凍休眠狀態，並額外招募大量A.G.前地球人參與到監督護送工作中。
連遠在月球圈恢復實力的艾納斯父子都看得出，這次洩密事件是聯邦共和協會的報復，而成了犧牲品的人們是否會因此對弗利特懷恨在心，只有時間能夠證明了。8月15日早上，從睡夢中被聯邦軍士兵破門而入的聲音喚醒的吉爾斯睡眼惺忪地聽到了一個令他如遭雷擊的訊息：他將被送往火星圈、幫助地球聯邦穩定第二月球的秩序。
“這一定有誤會……一定有誤會！”吉爾斯見勢不妙，試圖逃離，但馬上就被訓練有素的聯邦軍士兵們抓住了。自知無法反抗的吉爾斯於是求見弗利特，同樣遭到了拒絕。“我……我沒有叛變，我是忠於聯邦的！你們不能聽那些信口開河的政客還有沒底線的駭客挑撥，我要見明日野總理！”
一行人離開房間沒多遠，羅根出現在了隊伍正前方並告訴押送吉爾斯計程車兵暫時撤離、由自己來體面地帶吉爾斯前去拘留中心。如釋重負的吉爾斯鬆了一口氣，他正想對羅根說些感謝的話，不料後者在士兵們退出走廊後突然上前用左手掐住了吉爾斯的脖子。險些當場斷氣的吉爾斯掙扎了十幾秒才勉強脫困、跌倒在地上。
“小謝菲爾德，你瘋了嗎？”想不明白羅根怎麼會突然發瘋的吉爾斯咳嗽不止，他結結巴巴地勸羅根清醒些、不要被外界的言論迷惑，“他們不清楚我，你們難道也不明白嗎？我——”
“不用您操心，我的思維很清醒，這是為了回敬您在不恰當的時候把一份罪證交給了邁克。”羅根半蹲下來，皮笑肉不笑地對著涕泗橫流的吉爾斯說，這是他給吉爾斯的回禮。“在上個平行世界，你明知道邁克見了那份罪證後不會無動於衷、明知他哪怕清楚自己會有什麼下場也不會畏懼、明知麥克基利斯·法裡德必然會優先庇護其盟友……可你還是這麼做了。利用他人的無知來損害他人以使自己獲利屬於詐騙，那麼利用他人的原則來誘使他人選擇自殺是不是一種一級謀殺罪呢？”
“都……都已經過去這麼久了，說不定麥克尼爾自己也不會在乎，你又何必呢？”心有餘悸的吉爾斯搖晃著站起來，他相信羅根剛才起了把自己當場掐死的念頭，證據就是仍讓他胸口發緊的勒痕，“……是你乾的，是你嗎？只有你才能對付那個格羅迪克·艾諾亞——”
“邁克犯蠢是他自己的問題，可你給他提供了犯蠢的機會……拋開他自己的問題不談，你難道就沒有責任嗎？”歪著腦袋的羅根用另一隻手提著吉爾斯的脖子、把吉爾斯拎到和自己相同的高度，“埃瑟林大元帥不喜歡看人們鬥爭，並不代表我可以就這麼忘記之前發生的事。老老實實去火星圈反省吧，就像邁克上次所做的那樣。”
麥克尼爾事後知道了，肯定會怪罪自己——望著吉爾斯落荒而逃的背影，羅根有些落寞地想著。然而，他不會為自己剛才所做的一切後悔。沒有人比羅根·謝菲爾德更清楚失去了一切理想主義光環後僅剩冷酷的務實價值觀的後果，而當麥克尼爾擺脫過去的陰影后，他願意從那個催促著麥克尼爾放棄不切實際念頭的人搖身一變成為建議麥克尼爾儲存著些許幻想的人、也許有朝一日，麥克尼爾會成為另一個把溫和的理想包裹在冷酷的手段之下的弗利特，從而填補自由世界自邁克爾·杜根以來空缺一百年的缺口。
OF1DEPXD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