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麥克尼爾沒有立即採取行動,庫爾茨上校感到有些意外。他來到麥克尼爾身旁,友好地把右手搭在麥克尼爾的左肩上,語氣嚴肅地說道:
“他們固然是不幸的,在他們因為某種特殊目的而被創造出來之前,沒有任何人徵求過他們的意見,而他們的存在本身又是一種威脅。很不幸的是,我們所能採取的方法,只有一種:那就是將這些被複製出的意識徹底消滅,才能讓PIC製造人工生命體的計劃受阻。”
“是啊是啊,許多父母從來不徵求孩子的意見就把孩子生了下來。”麥克尼爾冷笑著,“不過,我一向相信存在意義是被自我賦予的,哪怕是悲劇性地誕生的孩子也有機會去證明自己的價值。長官,我十分尊重您的勇氣,並願意對您往日的寬容表示讚賞,但眼下我有另一個問題想要問問您:假如有一天別人對您說,您是個被人用某種技術手段創造出的複製意識,並且要求您自願放棄自己的生命來阻止某個陰謀得逞……您會願意欣然赴死嗎?”
庫爾茨上校愣住了,他又一次後退了幾步,彷彿重新認識麥克尼爾一樣,小聲自言自語道:
“那不可能……”
“對他們來說,也不公平。”麥克尼爾咳嗽了一聲,“他們確實是PIC組織為了達成不可告人的陰謀而創造出來的,但他們難道是罪人嗎?不,罪人是整個PIC組織,而這些在【本我】不知情的情況下被複製出來的靈魂——讓我暫且這麼稱呼——是不折不扣的受害者。長官,要想和這遍地不義的世界抗爭,我們應該去打倒策劃陰謀的人,而不是被利用的受害者,否則這就只是受害者之間彼此仇視的自相殘殺……讓真正的兇手笑得合不攏嘴。”
這是一個無比艱難的決定,麥克尼爾明知道自己可能因此錯過了一個絕佳的報復機會,仍然不打算按照庫爾茨上校的意思去辦事。將心比心,如果他是被困在其中的某個意識,一定也會詛咒著世界的不公平並寄希望於救世主來拯救自己,誰會想得到救世主卻是要終結自己性命的劊子手呢?庫爾茨上校說對了一點,PIC確實只是這個組織當前使用的代號而已,但誕生出PIC的卻絕不僅僅是PIC背後的勢力本身,還有持有相似思維方式而僅僅在立場上和PIC敵對的人們。
“長官,帝國最終誕生,是因為舊的共和派長期忽視了公民的感受,這才讓帝國取代了合眾國。皇帝陛下,那隻滑稽的大火雞,是公民們自己選出來的。”麥克尼爾沉痛地低下了頭,“然而,一些共和派看不到這些,反而終日自命為聖人,把反對他們的公民看作是豬狗,即便其中一些人早就後悔了……如果我們在對抗PIC的時候採取同樣的策略,裹挾著受害者的PIC只會越來越強大。”
“麥克尼爾,我畢生的夢想是看到這地獄般的世界大戰結束,讓這世界迎來真正的和平。”庫爾茨上校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不見了,“為了得償所願,我違心地在帝國軍不斷地向上攀爬,有朝一日當我獲得足以改變局勢的力量,我才能實現自己的心願。事實告訴我們,你想要阻止策劃戰爭的瘋子,就要比他們更瘋狂,讓他們在恐懼中承受著永遠的折磨。我和你說過的,只有恐懼和暴力才能捍衛我們珍愛的一切。用那些律令和信條拴住我們的手腳,除了讓我們獲得道德上的空洞滿足感,便只能讓敵人更輕易地撕裂我們的軀體和意志。”
麥克尼爾痛苦地搖了搖頭,他開始為自己總是碰到偏執狂而感到苦惱。
“也就是說,要是讓你來制定策略,你的辦法就是不加區分地把帝國的支持者或是PIC的支持者、合作者殺得一乾二淨,以此削弱他們的勢力,對不對?”
“只有死亡是他們的歸宿,這群不懂悔改的魔鬼永遠只會在法庭上暗自抱怨為什麼自己倒黴地成了失敗者。”庫爾茨上校的一字一句中聽不出半點虛偽,“……是的,如果重建合眾國並恢復和平的代價就是這個,我很樂意讓他們的鮮血染紅我們的屠刀,以此來祭奠他們從我們這裡偷走的時光。偉大的事業永遠伴隨著犧牲,誰也不想死——可總要有人去死才行,不然我們換來的就是奴役。”
眾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即便是米拉也沒有料到剛才還和麥克尼爾敘舊的庫爾茨上校竟然在短短十幾分鍾之內就站在了麥克尼爾的對立面。他們的目標是一樣的,手段卻截然不同。已經瞭解到自己的衝動會帶來什麼後果的麥克尼爾不得不謹慎地評估每一個行動,站在這種立場上,他越發地認為過於激烈的對抗會造成無法估計的慘烈結局。
“……在墨西哥的時候,你對皇帝和帝國的痛恨可比我明顯多了。”
“所以,我們只需要打倒他們就足夠了。”
“太天真了。”庫爾茨上校仰天長嘆,“推動皇帝陛下登上這舞臺的,除了PIC組織之外,還有成千上萬的公民。在我看來,他們的權重比PIC組織的支援更重要。就算PIC已經拋棄了帝國和皇帝陛下,若是不改造他們,他們只會推出下一個皇帝陛下。”
“那我們是不是應該反思——”
“這就是我和你的區別。”說到這裡,庫爾茨上校從後腰拔出了手槍,對準了麥克尼爾,“你們把仇恨掛在嘴邊,毫無意義。真正需要你們狠下心採取行動的時候,你們又變得仁慈了。仇恨要埋在心裡才行……學學我,利用他們自己的資源去反對他們,挖空他們的根基。”
其實,麥克尼爾的動機並不單純。除了某種莫名其妙的同理心之外,他更希望保留好證據以便追查PIC組織在韓國甚至是整個東亞地區的合作者,這樣才能更快地瓦解這般龐然大物對當地的控制。僅憑暴力手段去消滅其中的細枝末節,固然可以削弱其力量,但也將使得敵人的蹤跡變得更加難以發覺。原本負責管理這座陸軍訓練設施的韓軍軍官大多存在嫌疑,他們必然是PIC組織的爪牙。只要麥克尼爾把這座設施迅速交給信得過的韓國人來調查,想必PIC組織在東亞地區的合作者很快就會被送進監獄。
庫爾茨上校或許只想滿足內心的正義感,他並不真的在乎自己的行為會給麥克尼爾帶來怎樣的困擾。即便他在口頭上把眼前的麥克尼爾當做是和自己共同出生入死的戰友,但麥克尼爾已然從其中找出了微妙的不協調之處。目睹同一個戰友多次死亡後,即便是真正的深厚情誼也會被逐漸沖淡。
“別難為我。”麥克尼爾輕聲說道,“你可以把這裡的一切全都銷燬後立即逃跑,我卻只能留在韓國。把這些東西燒得一乾二淨是無法阻止他們繼續行動的,如果韓國人願意加入這場戰鬥,我們會得到整整一個國家作為盟友。”
“你又怎能確定他們會反抗PIC而不是被內部的間諜滲透呢?”庫爾茨上校保持著戒備,“日本人自然不必說,他們從災難之中那奇蹟般的恢復就是PIC的恩賜;至於韓國人,哪怕他們當中稍微多一些保持警惕的正常人,也不會讓PIC輕而易舉地在這裡建立前哨站……哼,連朝鮮人都不例外。他們都沒有意識到真正的敵人會帶來怎樣的威脅,假如和魔鬼做交易能讓他們在和眼前敵人的戰鬥中取得優勢,這些人會毫不猶豫地出賣一切。”
或許這是其中一部分事實——麥克尼爾同樣認為和PIC存在聯絡的間諜埋伏在各地。他所做出的一切判斷建立在已經取得的情報的基礎上,要是判斷出現失誤也實屬正常。即便遭遇過多次背叛,他仍舊選擇更多地相信人性。
“看來我們在共同的敵人面前產生了嚴重的分歧。”麥克尼爾有些遺憾,他喘著粗氣,握緊了手中的步槍。
“確實如此。”庫爾茨上校似乎深有同感,“我可從來沒有預料到你的其中一種死法是被我殺死——放心,這種痛苦很快就會結束的。而且,我會想辦法確保下一個【你】按照我的計劃去工作,免得原本可以合作共同對付敵人的我們再發生內訌。”
話音剛落,庫爾茨上校的腰間猛然遭遇外力撞擊,整個人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倒退著飛了出去。麥克尼爾身旁的米拉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出現在前方的威風凜凜的戰士。
“……有件事,您說錯了。”麥克尼爾開啟了光學迷彩,“我可沒打算死在這裡,相反,我會用自己的方法證明你是錯的。既然你的計劃是植入病毒而不是直接把這個大傢伙炸掉,說明這東西當中可能有個報警機制來讓PIC組織藏在帝國軍當中的臥底立刻得知詳情。”他握緊了拳頭,渾身上下重新燃起了熱血,“儘管拿出本事,贏家有權利按自己的方式處置這裡唯一的戰利品。要是你連我都解決不了,就別談什麼讓成千上萬的無知者血流滿地。”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