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以後有什麼打算?”
“打算?沒有打算。”司機放下了口中的電子煙,“……你知道我以前是做什麼的嗎?建築工程師。”看到麥克尼爾頓時肅然起敬,年長的老年司機惆悵地笑了,他聚精會神地關注著前方的路況,斷斷續續地和麥克尼爾一起插科打諢,“那個時候我最常聽到的話是,五十歲是一個男人的事業剛剛起步的階段。從大學畢業之後,我在一個建築公司工作了八年,公司倒閉了;又換了一家公司,結果老闆承包了一個海軍基地的專案……”
老年司機忽然停住了,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擠滿了車輛的十字路口,醒目的紅燈告訴他們應當耐心地在此等待。被急剎車向前晃去的麥克尼爾從窗子中探出頭,正看到一個穿著運動衫的男青年慌張地從路旁的人行道上沿著相反的方向跑去,後面還有幾個緊追不捨的同齡人。
“然後呢?”
“沒有【然後】啦。”司機憂傷地重新叼起了電子煙,“年紀大了不中用,我能說什麼呢?現在最流行的話是,一個人三十歲的時候一事無成,這輩子就是廢物了。看看,世道變得這麼快,而我早就是個廢物,不和他們爭論那些道理。你可別跟我一樣,快六十歲了還只能靠開貨車謀生……”
駕駛室裡的環境令人窒息,藉著麥克尼爾因為司機的遭遇而沉默的機會,司機問起了麥克尼爾的情況。和這位年長司機那越來越走下坡路的人生相比,麥克尼爾編造出的人生算不上成功或是失敗,一事無成更適合形容他。每一個在美利堅帝國長大的青年都逃不過徵兵,義體化技術的出現讓所有抗拒參軍的非道德性理由變得無力。
麥克尼爾的本意是營造出一種令人同情的形象,他根本不會預料到韓國有著類似的現狀——義務兵役制。這種經歷又恰好和那些抱怨自己被參軍耽誤了人生的青年們有了重合,兩個來自不同國家的公民無意中產生了共同語言。
“我是不清楚技術的發展還會淘汰多少職業。”麥克尼爾悄悄地告訴舒勒繼續調查和【潘多拉】有關的線索,“在轉型中落伍的人們想要追上浪潮,幾乎是不可能的,學習新技術的難度越來越大。”
“你是幸運的,起碼你的錢會花在有意義的地方。”年長的司機重新驅使著貨車前進,他們很快就要抵達餐廳了,“我們這裡,甚至就在我們的餐廳裡,有些年輕人明明窮困潦倒,還要把僅有的薪水浪費掉。”
“什麼意思?”麥克尼爾不明就裡。
“買一些毫無價值的產品或是把錢捐給明明比他們富有不知道多少倍的……網路主播。”
“這麼做確實欠考慮。”麥克尼爾若有所思,“不過,如果這就是他們唯一能夠用來尋求快樂和自我滿足的方式,那麼他們勢必也會認為我所做的某些事情是毫無意義的。說教不管用,得讓他們自己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充當廉價勞動力的時段結束了,在接下來的一天中,麥克尼爾必須認真扮演好新手廚師這個角色。他應該去西餐餐廳應聘,這樣他可能會獲得更高的薪水。
“算了,外國人在本地風格的餐廳做菜也算是賣點。”他幫助那些手忙腳亂的員工將箱子搬運到指定位置,另有一些員工還在從冷庫中取出所需的肉類。讓一個力量和麥克尼爾大致相當的機器人來幹活,購入機器人的費用和對應的維護費足夠讓宋老闆頭疼,而麥克尼爾的出現不僅讓他不必再考慮購買什麼型號的機器人,而且也讓原本充當搬運工的工人可以把節省出的勞動力用於其他崗位。兼職搬運工的外國難民廚師,這種充滿噱頭的話題也許可以被那些已經找不到新鮮材料的記者用於撰寫長篇新聞。
這倒是為麥克尼爾開闢了新思路。他並不是每一次都能迅速取得對應的軍人身份或是投入戰鬥,在遲早爆發的衝突真正到來之前,掌握更多的技能有利於他從多個角度審視自己身處的環境。一心撲在工作上的工作狂人總會被指責缺乏生活樂趣(富人除外),沉溺於各類業餘愛好而在本職工作上做的一塌糊塗的傢伙則往往被人認為不務正業(富人依舊除外),世上總有千百種罪名等待著降落到那些不能滿足特定工具需求的人們身上。麥克尼爾則不同,他本就不在乎這種議論,此外他也自認為有足夠的底氣反駁近乎評頭論足的冒犯言論。
新一天的工作開始了,麥克尼爾照例先是搜尋了大量和韓國料理有關的影片和菜譜,而後調出了【潘多拉】的對應程式,這才開始投入他作為新手廚師的奮戰之中。廚房裡的其他幫工和廚師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精力旺盛的外國人親力親為地負責每一個環節,有時他那令人心驚肉跳的動作簡直是在刀尖上跳舞,彷彿下一刻他隨時會把自己的手卷進機器。這等狂野的【野獸派】行為藝術極大程度地刺激了其他人,有些同樣新來不久的廚師開始認真地考慮是不是該更換工作場所。
【我是不是該把你工作時的樣子拍下來?】舒勒得知麥克尼爾的近況後,幸災樂禍地發來了最新的通訊內容,【所羅門將軍絕對想不到你會成為一名廚師。】
埃貢·舒勒暫時沒有找到同【潘多拉】有關的任何情報,他告訴麥克尼爾,帝國軍最近出現計程車兵逃亡和軍官不法行為有所增加,腐敗有增無減,而帝國軍的做法只不過是讓情報部秘密處理這些誰也不想接手的爛攤子。即便局勢如此不利,若是情報部的官員願意全心全意為這項工作賣力,事情也不會變得更糟。然而,現實卻是情報部不僅沒有調查腐敗,反而藉助權力到處敲詐勒索,舒勒本人也差點成為目標之一。
【我早就預料到帝國軍無可救藥,那些坐在辦公室裡的官僚能掛著勳章到處耀武揚威,就是最好的證據……沒想到他們比我設想的最差程度更糟糕。】麥克尼爾告訴侍者把一盤活章魚端出去,同時繼續學習著如何做那些他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湯,【你的安全更重要一些,要是他們查得緊了,那就別勉強自己。】
旁邊的炒菜機器發出震耳欲聾的噪音,麥克尼爾坐在小凳上,摸著空空如也的口袋,有些後悔自己沒聽從那位年長司機的建議。他確實該找些消遣方式,例如那些能夠讓他保持敏銳反應的活動,哪怕義體的肌肉不會因為這種鍛鍊而得到強化,恢復日常訓練總歸是件好事。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任何時候會像現在一樣考慮這麼多同戰爭無關的問題。”麥克尼爾自言自語著,拿起了手邊的菜刀,“房租、水費、電費、通勤時間和費用……這些人能日復一日地過著這種生活而不去自殺,他們的堅強讓人震驚。”
中午的到來只會意味著麥克尼爾的工作更為繁重了,他不得不讓周圍的服務人員幫自己完成那些次要工作。手上忙個不停的麥克尼爾沒有讓自己的大腦也清閒下來,他開啟了幾個韓國本地的新聞頻道,試圖獲取一些可能讓他瞥見和平背後隱藏的危機的訊息。當然,麥克尼爾自認不是戰爭販子,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應付遲早要到來的戰爭——如果確實無法避免。
“據報道,最近在釜山多次作案的連環殺人案兇手姜德順依舊在逃……”
“殺人案?”麥克尼爾頓時沒了興趣,“治安也太差了,和平的國家中最可怕的當然是車禍和犯罪了。”
他不經意地看了看那犯罪嫌疑人的長相,這讓他的電子腦幾乎迸發出火花來。他還記得自己回到市中心區域時看到的那一幕,被人追趕的那名青年和警方提供的照片上那個其貌不揚的男子有八成相似。一個窮兇極惡的殺人犯,在光天化日之下肆無忌憚地招搖過市而沒有人阻止,簡直匪夷所思。隔著玻璃,麥克尼爾望著大廈對側的廣告,全息投影孜孜不倦地向每一個路過的市民推銷家居常用安保產品。
“既然沒有戰爭,試著再當一次私家偵探也可以。”
最兇惡的歹徒也不過是試著殺死幾個手無寸鐵的平民的悍匪,或是參加過打架鬥毆和黑幫火併的普通打手。麥克尼爾相信自己能在一分鐘之內把這種人打得無法生活自理。
美好而忙碌的一天在麥克尼爾發現不速之客的時候終於結束了。當麥克尼爾在深夜走出餐廳正門,打算沿著通向對側大樓的人行天橋步行並瀏覽一番釜山市中心的風光時,他在不遠處的飲品店門口看到了戴著一副小號墨鏡還穿著自己的衣服的米拉。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