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3EP1:釜山行(6)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出現在了港口城市釜山遠處的地平線上,在夜晚保持著活力並恢復了部分昔日繁華的城市又恢復了常態。那些沉醉於城市中的夜生活或是剛剛從繁重的工作中得到暫時休息的公司職員們還享受著最後一段溫暖的睡眠,而那些過著更加艱苦的日子的人們已經早早地從床上爬起、為了謀生而四處奔波。通向港口的大路上,機械地做著重複工作的自動清潔機器人為身旁出現的行人讓路,以免發生用不著到第二天就會被送上新聞網站頭條的技術事故醜聞。這些訪客將貨車停在路邊,而後走下車子,前往港口尋找他們所需的貨物。
打著哈欠的邁克爾·麥克尼爾將視線移向視野右上方的虛擬鐘錶,現在才剛剛早上五點。他是這一行人中唯一有著歐洲人面孔的員工,也是唯一併非體力工人卻還要從事這類簡單工作的僱員。無論做著什麼樣的工作,只要有人願意僱傭他並按照規矩付給他對應的酬金,麥克尼爾就已經滿足了。他沒有記憶,也沒有任何能夠用來證明身份的檔案,更不必說那些標誌著自身專業知識技能的證書了。宋老闆明明看到他是如何將菜餚做得一團糟,卻還是願意留他在餐廳工作(代價是麥克尼爾充當了搬運工),足以證明麥克尼爾是幸運的,更多人連這樣的工作都拿不到。
餐廳每天必須輸入足夠的食材才能保證其正常執行,需要多少食材則是具備對應專業技能的人該負責的任務。食材太少,後果就不堪設想;輸入的食材過多,對於追求食材新鮮度的食客或廚師來說則是災難,誰也不想食用在冷庫中儲存了幾個月的東西。在這座港口城市,海洋運輸業務的發達讓獲取各類資源變得更加簡單,麥克尼爾需要做的只是按照規定時間去搬運食材並將貨車開回對應的倉庫。
和他一起前來港口的是兩名司機,一人年長,一人年少。年長的叼著一支電子煙,年少的則時常莫名地發愣,這一老一少的行為看得麥克尼爾連連搖頭。
“人工費比機器人的維護費還低……他們是怎麼活下來的?”
“당신은 새로운 요리사입니까?”
麥克尼爾嘆了口氣,調出了對應的翻譯功能,幸好他在來日本之前下載了和韓語有關的外掛。其實,他根本不懂日語或者韓語,沒有這些軟體的幫助,他是無論如何也沒法和當地人交流的。既然他住在別人的地盤上,要求別人也和他說英語,未免有些不識時務。
“我只是個來釜山打工的……難民。”麥克尼爾給了自己一個新的藉口,“我的許多同胞躺在垃圾處理廠的垃圾堆中坐以待斃,而我至少掌握了一些能讓我謀生的手藝。”
宋老闆最終願意支付的薪水數額依舊比麥克尼爾預想中的更低,這份薪水僅用於維持正常生活倒是足夠了,但倘若麥克尼爾希望透過消費來追求更高品質的生活,他一定會迅速變成一文不名的窮人。打工是不能致富的,要是僅僅願意賣力苦幹就能成為富人——這是許多富人用來矇騙窮人的鬼話——那麼工廠流水線上那些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的工人才應該是最富有的。
麥克尼爾想到了其他投機取巧的手段,他記起了那個和亞當·希爾特狼狽為奸的商人,那個名叫約書亞·威廉姆斯的傢伙,是靠著和虛擬貨幣有關的生意發財的。他沒有相關的創意,也許他可以投資那些處於萌芽階段的產業,就算胡亂下注,總會有碰巧發財的時候。
又或者是他將自己手頭的存款耗盡也未能發財。
“美國人?”戴著棒球帽的老年司機抬頭看了麥克尼爾一眼,又將腦袋藏在了棒球帽下方,“告訴你,你來對地方了。我們這裡呢,從世界大戰爆發之後,連續二十多年保持著和平。最近這幾年,出現在釜山的難民也越來越多了……”
儘管老年司機努力掩飾著那種暗自慶幸,他的一舉一動逃不過麥克尼爾的眼睛。人類社會被世界大戰折磨的這二十多年,也是美利堅合眾國及其繼承者美利堅帝國的地位江河日下的二十多年。從21世紀初期的【懲罰戰爭】失敗後,美軍再也沒有能力直接威脅大東合眾國,反而不斷地丟掉駐外軍事基地和可靠的盟國,連巴拿馬運河所在的中美洲地區都出現了大東合眾國扶植的敵對勢力。墨西哥戰爭的爆發,只是帝國最後一次垂死掙扎,那些已經放棄抵抗的歐洲評論家都是這麼說的。
在世界大戰中依舊能保持和平,這樣的國家勢必會成為那些受夠了戰爭帶來的苦難的人們所尋找的樂土之一。投靠敵國或許也是一種可行辦法,只要人們願意放棄僅存的自尊而敵國也恰好願意接納他們,這些人就能在亂世中保住自己的性命。
其他兩人都是經常出現在港口附近的常客,麥克尼爾則算是新面孔。順利地進入碼頭後,他們很快找到了那些箱子,麥克尼爾自告奮勇前去搬運這些對他而言不算沉重的食材,他也想借機測試這具身體的承受能力。當兩名司機驚訝地看到麥克尼爾輕鬆地將其中一個箱子舉起時,他們只顧著發出驚歎聲,忘記了手頭的其他工作。
“這些箱子裡裝著的是海鮮……”麥克尼爾將箱子推進大型貨車,捏了捏鼻子,“你們的食材是從國外進口的,還是本地的?”
“當然是本地的。”稍微年輕些的司機看起來心不在焉,麥克尼爾不知道對方每次陷入呆滯時又在思考什麼,“要用自己的食材才能做出最好的菜。”
“國外的食材更便宜嘛。”麥克尼爾試著和他們聊起了一些生活話題,“你看,這裡的牛肉價格貴得嚇人,白菜也一樣……為什麼你們不從其他國家進口農牧業產品呢?”
“你真的是美國人嗎?”年長的老年司機熟練地將箱子固定好,以免其中的海鮮在運輸過程中被撞得粉碎或是變成肉泥,他的助手則在按照清單上的內容計算他們還需要搬來多少貨物。在將整整一大箱螃蟹送上貨車後,麥克尼爾被對方的疑問弄得一頭霧水。
麥克尼爾盡最大限度地蒐集能夠讓自己生存的情報,但他的關注點大多在可能爆發的戰爭或地區區域性軍事衝突上,而忽略了一些也許對某些市民而言屬於常識的資訊。正因為麥克尼爾經常忽視細節,他才不得不佩服埃貢·舒勒的情報蒐集能力,一個合格的學者同時還要能夠了解業內的最新進展。
“……其實我出生在英國,後來移民了。”時間還早,麥克尼爾和兩名司機站在貨車旁聊天,“我記得以前合眾國向你們出口了很多牛肉。”
“嗨,那是十幾年之前了,所羅門先生。”年長的老年司機總是用一隻手拿著棒球帽,也許他的眼睛很怕光,麥克尼爾見過有著類似症狀的人,他們一年到頭外出都要佩戴太陽鏡,“大東合眾國早就對你們實施了全面禁運,誰還敢進口你們的貨物,就是擺明了要和大東合眾國對著幹,那不是自尋死路嗎?看看日本的下場……”
時代變得真快,麥克尼爾不失興致地思考著這種霸權易手帶來的國際關係變化。人類終究保持了剋制,沒有讓第四次世界大戰變成核武器對彼此的互相毀滅,而這漫長的戰爭逐漸磨滅了所有人的自我和所剩無幾的理智。身處戰區的平民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沉睡在和平美夢中的人們則自我麻醉地認為戰爭將永遠遠離他們。
他把最後一箱章魚送上貨車,關好兩輛大貨車的車門,回到其中一輛貨車的駕駛室中,跟年長的司機繼續談論著那些同生活息息相關的話題。
“人哪,就是要多瞭解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老年司機從口袋裡拿出了一根電子煙,“做難民不好受,我們也理解,誰家裡在七十多年以前沒有幾個當過難民的親戚呢?……要不要試試?”
“我不抽菸,謝謝。”麥克尼爾婉言謝絕了,“電子煙也一樣,雖然我不太清楚那些毒素會不會危害電子腦。”
“哎,這不是那種老套的化學電子煙。”老年司機得意地叼著嘴上那根,“是全新產品,只會讓你在電子腦中產生類似的感覺,卻不會危害你的健康……”
儘管這種新產品引起了麥克尼爾的興趣,他還是拒絕了。麥克尼爾抗拒的並非僅僅是尼古丁或是焦油本身,而是那種藉助獲得暫時的滿足來逃避問題的習慣和心態。假如他允許自己用菸酒來轉移注意力,這手段有朝一日會變成目的,他會成為他最厭惡的酒鬼和菸民。是的,他的兄弟傑克就是因為無法抵擋誘惑而葬送了自己的人生。
貨車沿著來路返回市中心,火熱的太陽還在緩慢地攀爬前往天頂的道路。這些天不亮就要工作的司機,獲得的收入比麥克尼爾還低,只夠勉強維持生活。麥克尼爾不想在吹著口哨的樂觀司機面前提起那些令人傷心的事實,他是個【難民】,而在他身旁聽著搖滾樂的老年韓國人司機的生活狀況也許不會比他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