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千篇一律的問題,指向性非常明確,為孔翰學的原生家庭鳴不平,逼他直面父母家人這些年為了尋他付出的代價,渲染悲慘的氛圍,試圖喚醒他沉睡的良知。
更悄悄聯絡了孔翰學的父母來到現場,誓要上演一出淚灑當場的大團圓戲碼。
莊殊絕堅決不同意這個方案,一路從編輯部撕到新聞中心,最後撕到臺長辦公室。
所有人都不懂她的執拗,這個節目現在給她了是沒錯,但想換人,也是分分鐘的事,極星衛視又不是沒有人能接替這個工作。
按照常人思維,她現在最主要的任務,當然是抓住機會,站穩腳跟,何必鋌而走險,吃力不討好?
“你的方案太冒險,太激進了。”路臺長從她的採訪稿中抬起頭,鏡片頭的眼神鋒利如刀,“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大眾不買賬,怎麼辦?”
莊殊絕擲地有聲:“我會承擔一切後果,必要的話,我可以公開道歉,引咎辭職。”
在此之前,在路臺長心目中,趙南頌這個主持人確實有兩把刷子,但在媒體屆浮浮沉沉這些年,他見過的優秀主持人多了去了,哪個不是大顯神通。
他願意冒著拂沈常沛面子的風險重用她,沈錫舟的功勞不小,畢竟是晁元未來的掌舵者,還搬出了孟理作為說客。
他是打算把莊殊絕當個吉祥物供著的,不需要她操心幕後的繁瑣工作,給她最好的臺本,最好的班底,她只要負責在臺前光鮮亮麗。
只要按部就班,她的前途必然花團錦簇。
可現在,他居然在這個姑娘身上看到了血性。
血性這種東西,他也是有過的,和大部分媒體人一樣,在剛進入這一行的時候,誰不是躊躇滿志,懷揣著理想主義的熱忱,堅信筆杆子是一秉正義之劍,足以捍衛世界。
可現實是塊磨刀石,被誤解、被刁難,熬夜寫的調查報道被無情駁回,趨炎附勢的人一路高升而自己混不出頭……
那點初心,能堅持多久呢?
很快,他學會了寫領導喜聞樂見的東西,把尖銳的問題咽回肚子裡,打太極、轉移矛盾、規避風險……越來越得心應手,一路爬到極星衛視的臺長,他早就把初心弄丟了,甚至對此嗤之以鼻。
就像現在,看著這個倔強的姑娘,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為一條新聞失眠了。
“那你試試看吧。”反正不是直播,路臺長終是半讓步,讓她放手去幹,“但你的成果,如果不過關,臺裡會啟用pan b,而且你會被踢出這個節目。”
演播廳的燈光明晃晃地打下來,莊殊絕站在舞臺中央,耳返裡傳來導播最後的倒計時。
無意間撇過觀眾席,她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沈錫舟。
她最後整理了一下西裝,不動聲色地吐出一口氣。
她第一次因為主持感到緊張。
因為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但是採訪者,更是被採訪者。
“各位觀眾晚上好,歡迎收看本期的《頭條當事人》,我是主持人趙南頌。”她望向鏡頭,聲音平靜但有力,“這是我們《頭條當事人》的第一期節目,如大家所見,我們的主題是《22年尋親路,終點為何是拒絕?》而我們今天的主角,是最近深受關注的‘孔翰學被拐案’的當事人。”
她繼而簡單介紹了孔翰學被拐、被尋回的始末。
“接下來我們來看兩組照片。”
大螢幕亮起,分成兩個畫面。
左側是一對滿臉風霜的中年夫婦,跪在鋪著尋子廣告的地上,手舉一張泛黃的老照片;右側是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男人,在高爾夫球場談笑風生。
標題居中,異常醒目。
“讓我們用掌聲歡迎今天的嘉賓。”
孔翰學穿著一身剪裁精良的淡藍色西裝,從後臺走上舞臺,他步伐從容,表情得體,唯有微微握拳的雙手,暴露一絲他的真實情緒。
“首先,非常感謝你願意來到我們的節目。”莊殊絕示意他入座,“在正式開始前——不知你有否注意到,我沒有介紹你的名字,因為現在你的身上,有兩個截然不同的姓名,你希望我以哪個名字稱呼你呢?我希望能尊重你的想法,也希望這一次的訪問,是完全坦誠的。”
原生家庭,他叫孔翰學。
但在過去的二十五年,他都叫尤向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