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心
朱嬴大難不死,眾人歡呼雀躍,忙忙叫了馬車,送回旅店。
老闆是個大姐,看他們都是男子,好心代勞,替她換了衣裳。丹砂絞了帕子,默默擦她臉和手上的灰燼。
光頭待得人走了,將一個物件塞給他,怨道:“她拼命拿的,你不好好收著!”
“你也覺得,我那時不該叫她去?”丹砂攥著失而複得的金絲網追問。
“嘿呀,你的事,倒來問我!”他一甩袖子上的灰,蹬蹬蹬走了。
丹砂靜靜凝視沉睡的朱嬴,她呼吸平穩,神色安靜,日光照在她的臉上,素日神采奕奕的面容蒼白脆弱。眉宇縈繞淡淡憂色。她平日動若脫兔,睡容蘊藉不易察覺的愁緒。
眉間還有一道清晰的弧。他試圖撫平,她微微蹙眉擺頭,似是不喜,他收手,慢慢為手腳上藥,一點點包好。
除了後悔和自責,他胸中漲滿了感動。他以為她會明哲保身,沒料到她會勇闖火場。驚心動魄的壯舉融化了他的內心,震動之時又有別樣的孤獨滋味,這一番思緒只能他慢慢消化,恍惚間,外界是紛紛擾擾的廢墟,他只得這個人,不由得酸酸楚楚。
他疲倦至極,不知不覺伏在床邊,閤眼睡去。
朱嬴睡足了,睜開眼睛,迷迷糊糊的,發現自己躺在屋裡,誰的房間?唉,想不起來。
手邊有個人,看不到臉,只能見到頭發,光彩的金發流瀉在席上。她張開五指去夠,握在手裡揉搓,可惜手上纏滿了繃帶,只有手指頭體會柔滑的觸感。她放膽纏在手心玩賞,學著紡線的姿勢,一圈圈繞,不覺扯動了。
他醒了,瞅見她紡錘一樣的手,沒有解開頭發,啞聲問:“哪裡痛麼?要不要喝水?”
朱嬴含含混混回應,看著他去倒水。自己試圖抬起身子,還好,能動,旋即渾身熱熱的疼。她低頭啜飲,頭發垂下來,他伸手拂開,免得掉到碗裡。
她想自己披頭散發,像野猴子,看他一絲不亂,指揮道:“幫我梳頭。”
他真個找來木梳,仔仔細細理順亂發。朱嬴看他這樣聽話,心裡好不暢快,美滋滋受用。
門砰砰敲了幾聲,光頭咋咋呼呼闖進來,放下一碗湯,甩了甩雙手,呵了口氣,催促:“妹子,大補的,趁熱喝。”
丹砂晾了一會兒喂她。朱嬴胃口頗好,不用勸食,連肉和菜都嚼得幹幹淨淨,像剛斷奶的幼獸,吃得興興頭頭。
她又躺下,打了個哈欠,又有新主意:“你唱歌給我聽。”
“我不大會唱。”他微微搖頭,又問,“你要聽‘長成一副筍殼臉’?”
朱嬴想他素來莊重嫻靜,必定很少肆意放歌,正琢磨著,外頭有漢子唱歌:
“罷了罷了,難道就罷了!死一遭,活一遭,只這一遭。盡著人將我兩個千騰萬倒。做鬼須做風流鬼,上橋須上奈何橋。奈何橋上若得和你攜手同行也,不如死了到也好。”
粗聲粗氣,偏又用心,情真意切,教人一時發笑,一時感嘆。
朱嬴不肯輕易饒了,命令道:“不會唱就罷了,你來,讓我摸摸頭。”
他真偏向她低頭,她一捺頭頂,嗔怪:“呆子!”
丹砂不和她鬥嘴,默默替她掖好被子,朱嬴數落道:“棉花耳朵,別人怎麼說你怎麼信。要是我,有理沒理,先和人講價。”
丹砂唯唯,看她三兩下掀了自己底牌,想笑又不敢笑。
朱嬴打了個嗝,一時半刻睡不著,說:“不會唱歌就罷了,你念幾句什麼哄我睡覺。”
他便輕聲背誦:“三體安正直,軀幹定然兀,心內收意識。以此大梵筏,可怖諸急流,智者當度越。”
她一面聽,一面撥弄他金鐲上的貓兒眼,丹砂擔心冰了手,握住在自己掌心輕輕搓著捂著,好一會兒方回過神,訕訕放下:“你先睡。”推門出去。
康複後,她和同伴解釋:“害我們落水的艄公是主持的親友,將軍一把火燒了他們衣食父母,他們就遷怒我們。”
光頭嘟囔:“將軍難道不知情嗎?”
眾人默然,不寒而慄,光頭擺手:“不說了,不說了,今天喝雞湯,大家都補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