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聽見“賈師兄”三個字,賈子林像手術臺上被注射了腎上腺素的白鼠,在空中沒有方向地來回扭動搖擺,用盡全力想要掙脫腳上的繩子,他盲頭在空氣中亂撞,苦苦哀求道“對不起!我對不起林笑,對不起你們!我錯了,求求你別殺我,求求你!” 繩索的結在房樑上來回摩擦,發出難聽的鋸齒聲,公孫樹人蹲坐在賈子林的上方,用一種冷入骨髓的目光看著他,看不出憤怒,也看不出嘲諷,僅僅就那樣看著,手裡的短刃有一下沒一下地颳著繩結,彷彿賈子林是一隻不自量力的螞蟻,非要闖入他的禁地,他正在思考如何處置這眾生之中最不入眼的物件。也不知道是不是賈子林倒掛的時間太久,他的身影如同慢下來的鐘擺,不一會兒,整個人竟然暈了過去,再沒哼出一聲。公孫樹人不知道從哪裡抽出來一根早已準備好的皮鞭,倏地從房樑上站了起來,一鞭子抽到賈子林的身上,對方一聲尖銳的嚎叫,由暈轉醒,鼻涕眼淚都流了下來,接下來又是一鞭接著一鞭,抽得血痕都印了出來,直到齊不悔大喊“你再不停下來,他就死了,這樣你甘心嗎!”
公孫樹人眼睛裡黑色風暴般的漩渦意外地平靜了下來,他的臉上再次掛上了天真無邪的笑容,說,你說的對,不能讓他這麼輕易的死了,志東和我給他準備的禮物還沒派上用場呢。他的笑聲回蕩在倉庫二層,我頭皮發麻,偷看過去,卻見齊不悔背在身後的一隻手,正對我做著一個莫名的手勢,那是什麼意思,我怎麼看不明白?
“你知道黑死病為什麼被稱為‘上帝的苦鞭’嗎?” 公孫樹人突然發問。
還沒等齊不悔回答,他自顧自地繼續說道,因為人們認為,黑死病是上帝給人類的懲罰,教會強制修行者們進行苦鞭,以獲取上帝的寬恕和原諒,那你說,他剛剛捱了我那麼多鞭子,我怎麼就一點想要‘原諒’他的心情都沒有呢。
“我對你的鞭行不感興趣,你剛剛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齊不悔打斷他的說話。
公孫樹人似乎對齊不悔的行為非常不滿,他皺起了眉,發亮的黑色瞳仁在眼眶裡打著轉,他看了眼奄奄一息的賈子林,說,好吧,那我花點時間,把你想知道的告訴你,算是給走到這裡的你,一點獎賞。
“你問我,現在發生的這一切,是不是和莫迪的水熊蟲實驗有關?”
“是的。”
公孫樹人歪著頭想了一會兒,說,既然你知道了水熊蟲實驗,那麼肯定知道我偽造年齡上大學一事,對嗎?
齊不悔說,自然知道。
公孫樹人滿意地點點頭,說,當時,我實在太討厭湛江的那個家了。公孫明宇,也就是我養父,在收養我不久以後,就和那個女人結婚了,公孫海的親生母親。她不喜歡我,甚至怨恨我的存在,她和周圍的鄰居說,我是他們遠方老舅家寄養在她那的私生子,這種掩耳盜鈴的說法,誰會信呢,自己騙自己而已。時間久了,別人都喊我‘野種’,以前在孤兒院裡,至少沒人這麼叫過我,因為大家都是沒有爹媽的娃娃,誰也別笑誰。我本以為,跟著養父,能從孤兒院那個火坑裡跳出來,沒想到,是跳入了另外一個更深的坑。那個女人總喜歡在養父不在家的時候拿皮鞭抽我,抽得身上青一道紫一道,但我的體質似乎比較特殊,對疼痛並不敏感,她見我不哭不鬧,抽得越來越厲害,罵我佔了她兒子的東西,罵我是怪物。但她從來不打我的臉,因為怕家裡其他人發現,她只抽胸口到大腿根部這一塊,很多年過去了,養父又很忙,愣是沒有發覺。我弟公孫海有幾次撞見,趁著養母不注意,解開綁我的繩子,拉著我往外面跑,那個時候的他,還算有點良心。”
說到這裡,公孫樹人頓了一頓,見齊不悔沒有發問,於是繼續說道。
“我從小對很多事物,過目不忘。那些考試對我來說,都過於簡單了。抱著嘗試的心理,想著自己雖然才初三,但長得老成,偷錢拍了個證件照,填了表,改了年齡,走進了高考考場,沒想到,真考上了,還是全省前十。我知道離開這個家的機會來了,騙了養父說,學校破格錄取,養父高興啊,親自把我送進了華粵理工大學。只是我沒有想到,考上容易,融入卻難,我和周圍的人格格不入,他們所說的話題,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看的書籍也好,片子也好,對我來說,都是頭一回,每天住在多人宿舍裡面,想躲也躲不及,好像回到了孤兒院的日子,身邊明明都是人,卻沒有人可以說話,真的是好孤獨好孤獨,捫心自問,這世界上就沒有一個懂我的人存在?但又想想,呆在學校總好過回到那個壓抑的家,而且我也不想讓養父失望,他看到我的錄取通知的時候,那個眉飛色舞的模樣,我到現在還記得。可是,天不隨人願,有心之人舉報了我偽造年齡考試入學一事,校方考慮要把我辭退,說我品行不端,無論我怎麼求,都沒用,直到莫迪的出現,他對著校長說,用自己的名譽擔保我,說我是生物學難得一見的奇才,而生物也是我最努力的學科,那時候心裡想著,等了這麼久,終於有人真正看見我了啊,莫迪就是我的神。”
齊不悔身軀一震,說,既然你這麼尊他敬他,為什麼又要殺了他?
公孫樹人慘笑了一聲,他的短刃又開始在房梁的繩結處反複摩擦起來。過了好一會,才說,我成了他的學生後才發現,他不僅僅是我的神,他是真的想成神。
這是什麼話?這種說法真是怪得不能再怪,什麼叫想成神?我想起莫迪教授那副一本正經老專家的模樣,完全不能理解公孫樹人話中的意思。
“莫迪拿了當年校方最大的一筆實驗基金,主要進行水熊蟲細胞及基因分析。他的實驗小組,有包括我、林笑、賈子林和蔣新在內的數十人。我對於莫迪能力排眾議,堅持把我留在學校一事,充滿了感激之情。他來找我的時候,也是立馬答應了。我想報他的恩,也想遠離宿舍裡的是非。但是在我進去實驗組一段時間後,我發現莫迪對水熊蟲體內的特殊蛋白質有一種異乎尋常的關注,表面上,我們研究的是特殊蛋白質對病變和受損細胞的恢複作用,但是除此以外,他更加在乎的是,這些病變和受損細胞在得到修複之後,還能活多久。”
“什麼叫做‘活多久’?如果細胞被修複了,生命力肯定會有所恢複不是嗎,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齊不悔大聲道。
公孫樹人搖了搖頭,說,莫迪對於“活多久”的意思是,他想要利用水熊蟲實驗不僅僅達到解決癌症等病痛的難題,更重要的是,他想要得到水熊蟲體內能活上億年的秘密。他認為如果能夠把特殊蛋白質和人體血液中的元素相結合起來,給人體進行變相“換血”,那麼人體的細胞就能夠不斷更新換代,也就是達到了所謂的“長生”的最終目的。
到這個時候,無論是齊不悔還是我,瞬間明白了一件事情。
“所以,莫迪堅持要你留在華粵讀書,並不是看中你的才華,而是你的血。” 齊不悔幽幽說道。
公孫樹人苦笑了起來,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似乎是要把心中極度失望的情緒給壓抑下去。
“你說的沒錯,他力保我,是看中了我身上的 eisr 血。意識到這個事情的時候,是他從美國參加完他妻子的葬禮回來,聽說他妻子因為癌症去世,即使美國有最先進的醫療技術,也沒能延緩他妻子癌細胞的擴散。莫迪從葬禮回實驗室以後,整個人接近瘋魔狀態。他沒日沒夜地要求實驗小組做實驗,大家以為他只是在學術上要求嚴格,也沒人提出異議,因為畢竟能進到他的實驗組,已經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情。但高強度的實驗計劃,讓我有些吃不消。有一次賈子林和我爆發了沖突,我徹夜難眠,也沒有食慾,昏昏欲睡。第二天課後,其他人都走了,只有我還在做著最後的試劑調配時,可能是因為頭暈的緣故,我不小心打翻了試管,玻璃渣子紮傷了手,血流了一地,但是莫迪卻抓起我的手,痴迷地看了起來,血從我的手上流了下來,他也沒有要幫我止血的意思,反是指著地上的試劑說,‘曉遠,你看啊!它們合體了!我們就要成功了!’ 我這才看見,我的血和水熊蟲特殊蛋白質的提取液試劑,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發生了變異。莫迪拉著我的手說,‘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血液的問題,這麼多年了,終於被我找到了!我果然沒有看錯你和林笑!曉遠你知道嗎!我們離成神,就差一步了,‘長生’就在眼前!他說完的時候,我完全愣住了,什麼‘血液’,什麼‘長生’,我無法理解他話中的意思!那天我甩開他的手,奪門而出,一個人跑到圖書館呆到半夜,心中的疑問也越來越多,對莫迪以往做的一切産生了質疑,於是我去找了林笑,我要確定一個事實。”
“確定林笑是不是 eisr 血型?” 齊不悔問。
“是的。我在林笑的宿舍樓下,等到天亮。那時我和她並不熟,印象中沒說過兩句話,她見到我來找她,很驚訝,問我有什麼事。我從來不懂得怎麼和女生聊天,過了很久才問出來我的問題。我好怕她笑話我,但是她沒有。她笑起來的樣子,真的很好看。我知道她是舞蹈隊的,但沒想到她的一顰一笑會是那樣好看,她和我說‘沒事的,你慢慢說,我在這聽著,不走。’ 她很耐心,在等我問完之後,她給了我最不想聽到的答案,她也是 eisr 血型。”
說到林笑,公孫樹人的臉上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溫柔,他看向窗外,彷彿天空中那不是圓月,而是林笑的笑靨。
“也許是得知我也是稀少血型擁有者的緣故,她很快主動與我親近了起來。還喜歡開玩笑說,說不定我是她失散多年的親弟弟。我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她,莫迪找我和她進組的目的不單純,但每每看見她歡欣鼓舞地來到實驗室,孜孜不倦地問著我各種生物問題,我就狠不下心,甚至越來越想迷戀她的側顏。過了不久,最讓我擔心的事情發生了,莫迪用實驗成績為藉口,遣散了其他成員,只留下了我和林笑。我當然開心於可以有更多時間和林笑單獨相處,但是另一方面,我心底隱隱猜到莫迪留下我們二人的原因,我多番暗示林笑,以她的成績,轉系都難說,更別說在實驗組留到最後,但林笑已經完全沉浸在喜悅之中,她真的覺得是自己的用功努力,得到了莫迪的賞識,莫迪甚至和她許諾保送生物系研究生的名額,當時的我真的好迷茫,我預感到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但又好想每天看到她的笑容,好想和她呆在一起,哪怕賈子林他們找人打我也無所謂。林笑有次還幫我出了頭,她站在我身前,擋著他們,讓我覺得好幸福。那種感覺真的很好,除了養父以外,這個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再對我這麼好了。”
公孫樹人又笑了起來,那是一種悽涼且絕望的笑,延綿而悠長,我的心中竟然泛起一絲同情。
“但是,我錯了,大錯特錯了。如果一開始動機不純,所有的美好,都會是鏡花水月。在林笑生日前的這天,也就是十三年前的今天,9 月 25 號,莫迪說要送給她一個世上絕無僅有的生日禮物。”